探哨带来了赤角群落的最新情报,——它们占据了崖岭,并试图继续向东部扩张。人类与黑暗的战争一触即发。
接到命令时,天还未亮。青灰色的夜空闪烁着几颗孤独的星,它们彼此相隔的那么遥远,却同处一片天空下。
朦胧的云遮蔽了一线曙光,马蹄声阵阵,在荒凉的大漠里驰骋。三千军士,一百法师,这就是先锋军的全部人马。
阻击爪牙东侵,迫使它们缩在崖岭,这便是林安的任务。他望着昏暗的远方,新入伍的几名法师不安地望着他,青涩的脸庞上写满激动和忧愁。
“小宛,你有信心吗?”
“没有。”
林安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身侧的赵宛,对方回望着他,嘴角流露着一丝苦笑。
“侥幸活着回来,我才明白这些爪牙的可怕。每一个爪牙,绝不弱于我们最优秀的战士……先前五百名战士的牺牲,使得这支群落又壮大了。”
赵宛灰暗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痛苦,那场战斗失去了太多挚友,只有自己活下来。当初抢先占领崖岭的决策也被迫更改,由防守变成阻击,这一次,谁又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去?
阳光终归不曾出现,阴沉沉的天空成为黑暗的助力。前方的探马几次带来爪牙的动向,它们发觉了前方的人类,在崖岭之东的旷地上严阵以待。
相距数里时,林安命令队伍停下。法师在后,战士在前,他们整齐队形,等候着敌人的进攻。——如果一直相持,无疑是对人类更为有利。
黑压压的人影里看不见赤角的踪迹,看到爪牙开始进攻,法师们开始吟唱奥术魔法。一道道流光和火球从天而降,在黑雾般的潮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爆炸声和火光照亮了天际,刹那的光影里,看得见奔涌来的爪牙。
战士们怒吼着扑上去,法师们退到最后,在重重保护下吟唱着源于光明的法术。眩目的光驱散了缠绕在战士尸体上的雾气,令他们得以安详离去。
战事似乎一边倒,林安砍飞一颗发臭的头颅,几欲欢呼即将到来的胜利。
突然,尖锐的声音从崖岭深处传来,赵宛惊愕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阴影,大叫道:“小心!”
无数只大黑鸦如狂风般席卷大地,痛苦的**和怒吼声起此彼伏……林安看着眼前疯狂的鸟,看着它们血红的瞳孔……
碎肉抛洒在砂砾上,鲜艳的血染红了冰冷的荒漠。无数战士倒下,又颤抖着站起。他们离开了光明的怀抱,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成为黑暗的奴仆。
军队后方猛地迸发出绚烂的光,那是一名年迈的法师,他高举着银色法杖,点燃了杖顶的璀璨宝石,点燃了无暇的灵魂。
这道光仿佛来自永恒,它照亮天际,唤醒了冰冷的太阳。属于阳光的温暖渐渐回归,属于生命的力量渐渐消退……老人倒下了,带着希望和无畏……在幸存者的注视下,阳光轻轻覆在混着鲜血和砂土的战袍上。
爪牙向着崖岭退却,鸦群短暂的进攻被遏制,随后迅速离开了战场。人们没有追击,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焚烧尸体。
无论同胞还是爪牙,都聚敛在一起用烈火焚烧成灰烬,这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一件件遗物被收集,用车马运往后方。它们短暂的留在朔风祭奠,随后会送还给他们的家人。作为一个人一生的凝练,抚慰充满悲伤的余生。
瘦弱的青年背着长弓,骏马载着他驰骋在薄暮般的荒野;黎明的曙光还未照亮天际,浓墨般的乌云又遮蔽了一切。
胜利的消息传递给左右两翼。他们在荒漠里沉默地走着,萧萧秋风吹乱了灰色披风,男人脱下铁盔,凝望着黯淡的远方。
崖岭仿佛一块坚硬冰冷的岩石,沉默地屹立在远方。胡杨树凄凉的影子在风中颤抖,爪牙们缩在树下,如受伤的野兽,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向前走不远,寻木镇低矮的房屋隐约可见。不规则的青色石块构建的墙壁残留着山脉的气息,几捆木柴堆在入镇的小路旁。
蓊郁的赤杨林占据了山坡一角,在它的北面,山脉延伸出的脉络渐渐沉入大地,洼地里堆满了枯黄的草叶。坚韧的枝干保留着它们生前的倔强,沉寂的根茎蛰伏在泥土里,期盼着春天来临。
小镇只有百余人,多数是老人,年轻人大多离开了这片土地。贫瘠的家园难以追求美好的未来,早已习惯这里的老人舍不得离开,于是孤独地守望着无法触摸的回忆。
他们的生命慢慢走向灰色的长河,小镇也渐渐凋亡。败落的客栈、酒铺、街道、水井仿佛徘徊的幽灵,任由凄冷的风带它们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坚守在这片死寂土地上的,只有树木,以及像树木一般坚韧的人。洛见到他们时,他们在空旷的广场上围拢坐着,中间有个高瘦的老人,脊背挺的笔直,如山岳一般,任岁月流逝,不可摧折。
入夜,高难得有了兴致,撇下众人在镇子里闲逛。一座破败的庙宇闪烁着微弱的光,他轻轻走过去,星戒也泛起光芒。借着微光,高凝视着神灵的容颜。供奉的是一名身披铠甲的男神,镀金的铠甲剥落了色彩,露出里面红褐色的陶土。
走过磨坊和水井,在一棵冬青树下注视着老人们离开广场,熄灭的篝火飘起一缕青色的看不真切的烟雾。
回到客栈,扫去大堂地面厚厚的灰尘,众人躺在毯子上。夜风吹的门窗呜咽作响,夜莺轻声诉说着什么。
阳光透过缝隙唤醒了熟睡的旅人,几只迷路的燕子在天空掠过,露出白色的柔软的肚子。众人告别寻木镇,继续踏上旅程,孤独的小镇仿佛暴风雨里脱锚的小船,慢慢飘向晦暗的不知前途的远方。
旌旗在黄昏里猎猎作响,几名将军打扮的人站在高岗上,对着崖岭指指点点。他们讨论着什么,但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这是第几次了?”
赤角数不清,也不愿去数了。从清晨到暮时,人类进攻了一次又一次,他们付出了许多生命,但没有增加新的同伴……
它坐在胡杨树下,听着风声里传来的号角声。时间和空间的边界仿佛变得模糊了,思绪又回到彼岸,红色的花开满幽幽长河。
理智回归身体的瞬间,它便忆起曾经的过往。破碎的灵魂被强大的力量重铸,被这个世界称之为黑暗的力量,却是另一个世界光明的象征。
从一个向往光明的生命转变为无情地刽子手,期间掺杂了太多的苦痛。但不得不做,为了身后更多的需要守护的同伴。
冲破封锁,进攻朔风,掀起黑暗浪潮……唯一的希望。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林安看向身后的残军,声音苦涩。
“还有一千七百人,法师还有六十二人。”赵宛擦拭着沾满鲜血的锋刃,他又换了一匹马,之前的坐骑倒在战场中,再也没有醒来。新坐骑的旧主人也倒在了战场中,被烈火焚烧成灰烬。
烧焦的烽烟在黑色大地上弥散,几只食腐的秃鹫落在一旁的沙地上,它们盯着那条落单的灰狼,在它饱餐之后,属于它们的盛宴也会来临。
“依你看,爪牙还有多少?”
“不足一千了,恐怕今夜它们要突围……”
林安闻言拿起地图,端详片刻,道:“突围的话,只有朝南方的枯木原方向。那里是包围圈的薄弱点,想必它们也清楚。”
赵宛道:“是否派遣一支小队,提前设下埋伏?”
林安道:“不,给它们一点希望。失去希望的野兽往往是最凶残的,我们无法承受这种反扑的代价……留下一条退路,它们才会失去战斗的意志。”
枯木原曾是一块绿洲,就在崖岭的南面,随着地下水源的干竭,湖泊变成荒漠,无数树木和灌木也枯死了。一些临近崖岭的树木得以存续,渐渐发展成新的绿洲。
低矮的洼地沦为黄沙,相邻的高岗却变成绿洲……水源的迁徙一直是一个谜,关于它,人们有许多猜测。
只是猜测,无有准确的答案。长老也调查过,最终归结为土地本身的力量。就像许多山脉、土地和流水一样,枯木原失去了这种力量,于是水源来到具有力量的崖岭。
从崖岭突围的爪牙只剩下不足三百,首领赤角左臂中了一箭,箭头已被取出,但黑色鲜血仍不停地涌出来。
它焦急地看着西方,荒漠深处隐隐传来震动声……听到这股声音,身后掩杀的人们突然停住,马匹不安地摇晃着脑袋,一名将军模样的壮汉策马来到林安身畔,低声道:“林先生,看这种情形,会不会另有一支爪牙群落赶来了?”
林安道:“已知的爪牙群落只有赤角一支,但荒漠如此之大,另有一支躲藏在深处,也是很正常的事……如此一来,我们先放弃追杀,小宛,你从侧面摸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赵宛闻声纵马穿越残骸遍地的战场,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赶去。林安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心中久久不得平静。
少时,他低声道:“通知各军,准备战斗!”
那将军愕然道:“先生,不等赵先生了吗?”
林安道:“但愿他平安归来……如果我没猜错,前方是一支新的群落!”
将军脸色惨淡,嘶声道:“新的群落……”
一支新的未被发现的爪牙群落,它们究竟进化到何种程度,又会造成多少威胁,这一切都是说不清的……数量姑且不论,如果是一群狂信徒、暗徒,甚至一群堕落者……那么不仅是这里的人们难以活命,恐怕连朔风城也无力抵御!
赵宛的身影在视野里慢慢变大,渐渐离得近了,林安看着他煞白的脸庞,下意识地咬紧嘴唇;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他回过神,迫使自己不再去想。
“是一群信徒,数量比最初的赤角群落还要多……它们加速往这边赶,也就是半小时的路程了!”
林安身子剧烈得晃了晃,涩声道:“撤退吧。”
疲惫的将士来不及收敛战场,许多遗物便遗留在火焰里,作为一个人最后留存的事物,被烈焰一寸一寸无情地焚尽。
残缺的旌旗无力地挂在旗杆上,人们垂头丧气的走着,背后崖岭的阴影越来越暗,渐渐看不清了。
枯死的树木和巨大的骸骨暴露在荒野里,日光的烧灼令它们褪去了原初的色彩,枯木原的唯一景色,如今也陷入涌来的潮水中。
长老看着晦暗难明的天空,听着林安的讲述,他的眉头紧皱,眼神冰冷如刀锋。赤角群落几以覆灭,朔风城亦伤亡颇多,新的群落的出现,是否能够打破脆弱的平衡?
更深的荒漠腹地,究竟还有多少这种群落?它们又以怎样的形态维持着肉体的生命?长老不停地思索着。
回到营地,林安躺在床上,伤兵低沉的**声在空荡的营房里回荡。他侧躺着,看着窗外渐起的黎明。
新的一天到来了,有多少人可以安睡……又有多少人就此长眠……
走过绵长的草地,众人走上一块山岗。从高处向远方看,尽头隐约有一条淡色丝线。那是玉烟河的支流——榆河。
榆河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和众多江河一样,由东北流向西南。
庭塘镇便建在榆河的尽头,几道流水围着小镇流向四面八方。它们大多向正南和东南流,避开了延伸来的南山山脚。
沿着一条溪流向西走,没有多久,便看到矮矮的石墙。许是山脉挡住西方吹来的寒风,树木依旧苍翠,不见秋意。
溪岸是一溜光滑的白石,石缝里长满深绿色的青苔。白石伸展入水,躺在柔软的细沙上。树木和青草的倒影映在水波里,几只掠过水面的昆虫荡起小小的涟漪;时而有几尾银色的鱼跃起,带着晶亮的水珠,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
几片白石空地里,铺满了洁白的沙子。众人躺在小小的沙滩上,享受着难得的平静。不远处的矮墙下,几株鸭跖草随风轻舞。
从小径走向镇子,路旁是大片大片的矮牵牛,淡紫、深红、粉红的喇叭花迎着太阳的方向绽放着。花丛里夹杂着几丛绣球,硕大的花朵褪去了深邃的蓝,只留下脉络粗糙的墨绿枝叶。
小镇的房屋多是木结构,有宽大明亮的木窗,镶嵌着薄薄的琉璃般的水晶。向阳面的屋顶有天窗,在合适的季节可以迎接温暖舒适的微风。
走过一排树篱,继续向东走,长长的街道两侧种着银色的合安树,这是本地特有的一种树:片片银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犹如苍穹上浩瀚天河里的璀璨群星。
几名肤色黝黑的少女结伴从对面走来,她们好奇地看着旅人们,擦肩而过,留下一缕淡淡的幽香。
长街不断地向四面延伸,大自然的风景慢慢离去,属于人间的繁华轻轻走来。走街串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们牵着瘦瘦的老马,拉着摆满小吃的车子。
还有些贫苦的摊贩没有马车,他们背着背篓,沉重的负担压迫地脊背也弯曲了。生活在身上留下浓重的痕迹,破烂的短衣仅仅遮住胸腹,黝黑干瘦的四肢在凉风中轻轻颤抖。
一名马商牵着两匹双目浑浊的老马,在市井一角等候着买家。旁边的酒铺坐着风尘仆仆的远行人,掌柜的刚端上来一壶烫热的浊酒,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拿起酒壶,不用杯子,一人一口就着凉拌的花生送入腹中。
吃得热了,就把薄衣脱了,露出精悍的上身,——身上大多是有伤疤的。
众人走进酒铺,贴着角落坐下。桌上摆着一筒竹筷,几个瓷杯。罗青远喊来掌柜,看向众人,笑道:“吃些什么,你们看着要吧。”
洛拿起菜单,叫道:“烧茄子、溜肉丝、水煮鱼……再来份冬瓜火腿汤!”说罢,她把菜单放到桌上,又道:“你们再挑几个,咱们好久没吃的丰盛了,不要客气!”高看了看,又点了几个素菜,他递给埃雅时,埃雅浅浅一笑,摆手拒绝了。
埃雅道:“就这些吧,太多了咱们也吃不下。”
听到埃雅说话,那几名客商扭过头,好奇地看了看埃雅,低声商议了几句;其中一人走过来,拱手行了一礼,道:“这位小姐可是精灵?在下有位同伴受了重伤,能否请小姐帮帮忙,看看能否救他?无论事成与否,在下都会酬谢小姐的恩情……”
埃雅蹙眉道:“什么样的伤情呢?”
男人沉声道:“被一头凶兽咬伤了胳膊,伤口乌黑腥臭,此前寻遍镇里医馆,皆束手无策。”
埃雅站起身,道:“既如此,带我去看看吧。”她扭头看向众人,又道:“你们先吃饭,我去看看。”
洛站起来,叫道:“我们一起去吧!”
掌柜刚从后堂出来,听到这话,道:“那我跟厨子讲一声,免得回来时饭菜凉了。”
男人对着掌柜歉意地一笑,又郑重地对几人躬身一礼。罗青远扶起他,温声道:“他现在何处?”
男人道:“在镇南的老陈医馆里,我们这就去吧。”
医馆里病人不多,空气里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味。埃雅走进去,一眼望见昏迷不醒的那个伤者。
他的胳膊上裹着白色软布,想必已被大夫处理过。
埃雅走到床前,伸出右手覆在伤者的额头上,片刻,她解下软布,露出涂上捣碎草药的黑色伤口。伤口有些腐烂,流着恶臭脓水。
大夫走过来,看到精灵,轻声道:“我看他像是中了蛇毒……但解毒的草药几乎没有效果。”
埃雅道:“是蛇毒,但不是普通的蛇,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是一条活了千年的蟒。”
洛惊呼道:“和埃雅姐姐差不多年龄的蟒?那岂不是成了精?”
埃雅笑道:“比我年龄大呢,我才八百多岁。”
高微怔,叹道:“看不出来,竟然是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埃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在我族,我只是刚成年好不好……”
男人搓搓手,焦急道:“请问小姐,他还有救吗?”
埃雅笑了笑,道:“放心吧,一会儿就好。”说罢,她提来一桶热水,洗净了伤口,又用短刃削掉了腐肉;之后,她将右手掌心朝下,覆在伤口上,一抹柔和的光芒灌注到黑色肌肉里,腥臭的蛇毒慢慢地从肌肤里渗出来。
做完这一切,她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微笑道:“基本没事了,静养几日,等伤口痊愈即可。”
男人俯身在地,激动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在下有些财物,请稍候片刻,我马上取来!”
埃雅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他醒来后,记得不要乱动,身子虚弱,以免又添烦忧。好了,我们去吃饭吧!”她看向众人,洛开心地点点头,第一个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