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块在哪？”
“运气不错，还在这片山脉，看样子，是二神山。”
无节制使用魔法的弊端渐渐凸显，深夜里暗流涌动，诸多不可知之物盯上了这支小队，它们在远处尾随，借着鸟兽奴仆的眼睛寻觅着合适时机。
凉风吹落萧瑟的黄叶，片片飞舞的叶落在褐色泥地上。月光照拂着南端的重林山，巍峨的山脉和阴影融为一体，在它和连目山的夹缝里，一道斜坡从山腰顺势而下，径直通往天峡的湿润谷地。
两岸山壁呈青灰色，映着黎明黯淡天光。东岸是号称“飞流绝壁”的竖直悬崖，平整的山壁仿佛被一柄从九霄云上劈下的利刃斩成两段，淡色江水从中奔赴远方。
沿龙沙江顺流而上，峭壁顶端隐隐有了一线曙光，暗色的树叶被明亮的阳光点燃，篝火烧红了天际。低矮的云遮蔽了两片天空，徒留正中一块空暇，蔚蓝的天空泛着白亮的光，渐渐又唤醒了沉睡的云。
终于，所有云都醒来了，阳光变得富有温度，充满生机。峡谷也复苏了，浩荡江水携万钧之势一路北行，宽阔的江面倒映着树木苍翠的容颜。
倒影在波涛里寻觅着安宁，垂柳淡黄的枝条在风中轻舞。几株黄杨在凸起的岩石旁扎下深深的根，挖掘着属于山脉的给养。
黑暗的爪牙退去了，旅人们获得了短暂的安全。罗青远走在前面，不时的查看地图，观察四周。埃雅走在洛旁边，轻轻讲述着精灵的故事。高沉默地走着，沉默地听着，交谈声仿佛隔了无数纪元，遥远的听不真切。
在心灵深处，疲惫感慢慢涌上来，它在肉体里扎下根，在血液里汲取着营养。高咬牙坚持着，这种感觉越来越重，渐渐地双腿也抬不起了。
埃雅看着他的异常，眉头轻蹙，黑暗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具年轻的肉体，甚至已触及骄傲的灵魂。——他真的能撑到这段旅程结束吗？她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曾提议带他离开朋友，前往月精灵族地寻求医治，但被他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也许这种信念已经超脱了生死，作为朋友，还是心中的那个影子的夙愿？
这一点，连高自己也不清楚。执拗的跟着，究竟是为了眼前的少女，还是为了世界彼端的妹妹？她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俯身用冷水刺激着麻木的脸庞，对外界的感知一寸一寸地归来，黑暗短暂的退去了，收缩在肉体的夹角，等候着下一次。
“不远处就是槐阴谷了。”
凝重的声音在峡谷里回荡，众人面色沉重，那片灰色谷地的一侧，凹凸不平的岩石上爬满了蛇一般蟠行的墨绿藤蔓。
山谷在天峡之内，却另成一道风景，——中间竖起的宽厚石壁将峡谷隔成两条通道，贴着西侧重林山的是槐阴谷，贴着东侧的是天峡。
龙沙江白练般的江水被隔在谷外，细弱的轰鸣声断续传来，走得远了，声音慢慢抛在耳后。
待日头上了正午，微弱的阳光照亮阴暗的角落，藤蔓瑟缩着，躲在岩缝的角落，几株模样怪异的水柳在一条暗色溪流边垂下枝条。远处传来低沉的脚步声，震动着沉默的山石。
“它们来了。”
埃雅示意罗青远抽出维利卡多，她拿过来，左手执剑，静静等候着。一株被岁月刻下无数疤痕的槲栎树缓缓走来，它已褪去了树的形态，粗壮的根茎缠绕在一起，化作脚掌的模样。两根最粗的枝干变得柔软而坚韧，末端像极了手掌，但无有手指分叉。
苍翠的树冠下有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无有眉毛、鼻子等五官。它走到众人面前，停下脚步，大地也随之归于平静。
“精灵、人类，你们来此有什么事吗？”沉闷厚重的声音从树干里传来，它用的是人域通用语。
“你好，我们途径此地，欲前往二神山。”
埃雅向前一步，微微欠身一礼。槲栎树咳嗽一声，定睛打量着眼前的精灵。半晌，它说：“我们不欢迎你们，请容许我拒绝。”
“是因为我们身后尾随而至的邪恶生物吗？”埃雅轻轻举起维利卡多，这柄绿精灵的瑰宝骤然大放光明。槲栎树惊讶地看着它，道：“它……请跟我来吧！”
“矮些的那个是橡树、坐在溪边的是麻栎、前面睡着的那个是椴树，我是槲栎树。精灵，你去二神山有什么事吗？那里如今不太安全。”
“去寻找一件东西，依循光明的希望。”
“噢，也许我该帮你们……但你明白，我们已太老了，远离了森林，我们失去了太多的力量。”
“嗯，精灵不会忘记你们昔日的恩情，同样地，也会帮助你们缓解今日的困境。”
槲栎树带着众人走过一片盛开着淡白色小花的草地，来到一块平坦的旷地上。它坐倒在地上，疑惑地看着埃雅，深邃的目光里隐隐带着担忧和期盼。
“以维利卡多之名，为你族重拾昔日之荣耀。”埃雅沉声道。
槲栎树沉默着思索了许久，喃喃道：“昔日之荣耀……如此一来，岂非会引起黑暗的注目？”
埃雅冷声道：“难道你们沉寂了太久，已经畏惧眼前的黑暗了吗？”
槲栎树道：“不，不会畏惧。但我们已经所剩无几，守护这块谷地尚且勉强，又如何冲破它们的重重包围？”
埃雅笑了笑，道：“就像最初的那场魔法实验一般……”
槲栎树疑惑道：“你一个绿精灵，怎会知晓光精灵的魔法？”
埃雅举起维利卡多，沉声道：“昔日，光精灵与林精合力研究的自然魔法创造出强大的树人一族，如今，借助希维沙尔的力量，这片谷地将重现光辉！”
说罢，她念诵道：“Sckel-lopk！”
一股难以描绘的生命力量从天空、大地、流水和微风里涌来，与之接触的挺拔树木纷纷发出低沉的怒吼，它们颤动着，根须离开了泥土，迎接阳光。
槐树、柳树、白蜡树、冬青树、山毛榉、橡树……一个个新生的树人从山谷各处慢慢走来，怒吼声此起彼伏，声音沿着山壁向遥远黑暗的地界传去。
待月光照在青灰色树干上时，这场新生才落下尾声。一共约有百余名树人，它们围着槲栎树站成一圈，等候着首领的命令。
槲栎树激动地看着埃雅，沉声道：“我们该怎么做？”
埃雅看着前方的迷雾，道：“你看，它们来了。”说罢，一只羽箭钉在白蜡树灰色树干上，它伸手拔下箭支，怒吼一声，大步奔过去。
一只孤魂错愕地看着眼前愤怒的树人，它刚想抽箭再射，却被一脚踩成肉泥。槲栎树见状，仰头长啸，轰隆声如惊雷滚滚。
数百只孤魂手持刀剑冲来，它们与树人们战成一团。埃雅看向罗青远，反手将剑抛向他。罗青远接过维利卡多，纵身游走在乱军中。
洛掩护着高躲在一块岩石后面，——黑暗的接近使得伤口疼痛难忍，他紧咬牙关，嘴角流下一缕鲜血。
埃雅守在不远处，短刃迅疾的收割着生命。一只孤魂脱离了烟尘四起的混乱战场，注意到不远处的洛和高。
它的嘴角带着狞笑，提着一柄宽刃大刀慢慢走来。洛双手握剑，背贴在岩壁上，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这一刻，她不可避免地又忆起高为了救她而被刺中的胸膛。
月华浸染在血色刀锋上，一抹血色的光劈向出神的洛……高突然捡起掉在地上的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压过去，巨大的重量催促着剑刃刺穿了孤魂的躯体，它口中流出污浊的血液，腥臭味洒在洛苍白的脸庞上。
她回过神，看着摔倒在地的高和濒临死亡的孤魂。一声凄厉地尖叫划破夜空，埃雅惊愕地回头，正看到满眼泪水的洛发了疯的劈砍着孤魂残缺的肉体……甚至已不能称为肉体，几乎已被砍成肉块。
高艰难地站起，洛惊讶地看着他，难以抑制的放声哭泣。
“我以为……”
“以为我死了，是么？”
她点点头，长剑紧紧握在手中，险些又一次失去好友，她已明白了——恐惧带给她的，只有被夺走所珍视的一切。
无论是为了朋友，还是为了自己，必须抛下心中的畏惧。
洛提着剑，冲向离得最近的一只孤魂，它正抽刀砍向白桦树的右脚。锋利的长剑从背后刺穿了胸膛，它惊恐地回头，看着冰冷如锋的眼瞳。还未擦干泪水的眼睛里，流露着无比强大的勇气。
高艰难地咳嗽一阵，轻轻坐倒。长剑跌落在手畔，远远传来的是洛的惊呼声。但他已听不见了，黑暗离得太近，剥夺了一切感官。空旷的灵魂深处，黑暗的迷雾侵蚀着洁白的灵魂，在善与恶的边缘徘徊着。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洛守在一旁。他们坐在一处旷野的枫杨树下，绿色树叶迎着晨曦轻轻摇动。
“战斗怎么样了？”
“我们胜利了。”
洛握着他冰凉的手掌，泪水在眼底汇聚，轻轻滑过满是灰尘的脸颊。热泪落在高的脸上，他艰难地笑了笑，道：“多久没洗脸了？”
“一直担忧你来着，劝也不肯入睡。”埃雅走过来，看向高。高看看她，又看看洛，轻声安慰道：“去睡吧。”
洛摇摇头，坚定道：“我不困。”
埃雅无奈地看着她，又道：“放下吧，他的状况比想象中还要好。真的难以相信，这具瘦弱的肉体里竟有如此坚韧的灵魂。”
高闻声又看向洛，低声道：“听到没，快去休息吧。”
洛擦擦泪水，柔声道：“我想陪你一会儿，可以么？”
他想了一会儿，从毯子上坐起来，倚在枫杨树苍老的树干上，笑道：“既然如此，跟我说说之后发生了什么吧。”
“槐阴谷之后，我们冲出了爪牙的拦阻，和树人们一起翻过了南山、二神山，从葬古峰离开了浮崖山脉，这期间又唤醒了许多树人，它们决定前往精灵域，回到阔别已久的森林。与树人们分别后，我们向庭塘镇前进，那里埋藏着下一块信物……”
“那些树人究竟是如何被唤醒的……前面有提到魔法来着？”
“太初纪元，光精灵和林精合作钻研自然魔法，偶然一起事故引起了森林树木的变化……发疯的树木杀死了许多精灵和林精，但珍贵的资料并未毁去。摧毁这些树木后，资料被带回王都，从此封存。重新启用这项研究，是被巨魔进攻后，——无数巨魔围困着都城，法师们被迫唤醒强大的树人……它们协助精灵坚守到援军的赶来，为这场战役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劳。为了感激它们的帮助，魔法被重新改良，使得树人们拥有了神智。”
说话的是埃雅，她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忧愁和痛苦，仿佛又回到那个血与火的年月，在精灵的史料里，已不知多少次见到那场惨痛的战争。它不仅毁灭了繁荣的精灵王国，也毁灭了新生的巨魔帝国。
“它们如何繁衍的？或者一直存续至今？”
“嗯……树人们通过月光为新生的树木赋予灵智，但这种方式需要耗费数百年光阴。正因如此，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少。”
“不能使用魔法？”
“它们不具备施法的天赋，另一方面，这种魔法也是损坏了自然的平衡。无论怎么说，它违背了大自然本身的意愿，尽管我们认为它是好的。所以在我族，这种魔法也是极少使用的。”
埃雅说完，饶有兴趣的看着高，笑道：“我倒是十分好奇，关于灵魂里的那场战斗，你是如何抵抗黑暗的？”
高眯着眼望着渐渐升起的朝阳，轻声道：“那时失去了感觉，眼前一片空白。黑雾如潮水般侵袭，但它们并不猛烈。仿佛这次进攻只是试探，我有这种预感，也许就像了解光明一般，我也了解它们。”
“了解黑暗？”
“嗯，只是一种感觉，说来究竟什么缘由，却无法清晰表述。”
“无论如何，这次危机总算度过了罢。”洛的声音传来，她站在不远处，阳光洒在满是灰尘的衣衫上。
埃雅看着她，笑道：“无论如何，这次危机总算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