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初来朔风时说的话吗?”
“记得。”
“不会忘却罢?”
“不会。”
“我一直以为在做正确的事,直到那天。”
“嗯。”
“我一直以为自己看人很准,却接连看错许多人。但我不认为看错了你,你绝不是那种人。”
“嗯。”
“小宛,你恨他们吗?”
“恨。”
“我也恨,只是恨自己。”
“我将要放下了,也许是仇恨,也许是生命。如果不曾来朔风,我早该死在仇恨里。”
“你本是无辜的。”
“放眼看去,哪个人不是无辜的?”
“我不是。”
“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漫天黄沙里,缓缓走来一个人影。瘦弱的身体向前略倾,露出背上灰色的剑柄。粗布裹着的长剑带着萧萧寒意扑面而来。
“今日送君去,明日待君还。”
远方便是崖岭,朔风之西的绿洲。繁花落去,秋意染尽荒漠。疾风顿起,碎了长衫,乱了神魂。
“杀了那些人,可曾后悔?”
胡杨在劲风中嘶声咆哮,无穷无尽的阴云涌上天空,遮蔽了一切。男人站在岭下,挽起衣袖。
“最后悔的,是活下来。”
穹苍碎裂,一道道金色闪电无情地摧毁着世间万物。光影里,他挺身而立,慢慢拔出了剑。
“你带着它,千万要当心,贪图财物者多不胜数。”
三张白狐皮,一趟远行。
“如果能重来,你还会救老人吗?”
“会。”
“你知道,他们是为了那部书。”
“嗯。”
“绝不后悔?”
“绝不。”
一抹绚烂光芒刺穿了天际,恍惚中,父亲清瘦的脸庞又在眼前浮现。仿佛又回到了村落,在山里疾奔,追寻着猎物。
吵嚷声越来越响,他冷冷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书,一切之起源。老人因它而死,黑衣人因它而疯狂。赵宛所经受的万般苦难,也因此而起。但谁又真正知晓,究竟是书引来了苦难,还是苦难早已刻下?
可怜大梦一场,酩酊一场,生死一场。谁又见到了它,谁又得到了它?如梦如幻,一切皆虚妄。
也许从来就没有书。
“像你我这种人,活一日便是赚一日。”
赵宛看向身后的战士们,坚毅的脸庞刻满风霜,紧握着刀刃的双手鼓起粗大的青筋,他们微微喘息,等候着进攻的命令。
旌旗猎猎,血色染山岗。
“也许来到这里,我们才找到活着的意义。”
剑光映着殷红,纷飞间不闻人语。纯粹的痛苦哀嚎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这支残军,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冬雪里,一年又一年。父亲身影更消瘦,更佝偻。他的手依旧粗糙,温暖而有力。曾欲上九天揽月,盼得一仙光,挽生机,定时光。蓦然回首,旧忆如飞花,片片散于风中。
呼喝声里,一杆长枪刺穿头颅。一具又一具躯体倒下,颤抖着,蠕动着,嘶声力竭地叫嚷着。
“在被仇恨填满的那一刻,我便该死了。”
犹记梨花若雪,胭脂更胜飞花。醉梦中,似又见到月下那一袭白衣。她凝眸远望,只一步便跨越了遥远的千万里,素手轻挽,眉目清冽如水。
“你还愿记得过去吗?”
腥臭的液体逆着劲风冲面而来,赵宛抹掉溅在脸上的黑色血液,低头看了看脚下,爪牙疯狂的瞳仁里倒映着滴血的剑。
“你还盼望着回去吗?”
厮杀不知何时止,坚毅的脸庞慢慢僵硬、冰冷,渐渐了无生气。黑暗慢慢围拢,它们站在岭下,望着眼前提着剑的人。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
男人闭上眼,仰面朝天。烽烟里,一匹骏马斜刺里杀出,淡淡流光穿越黑暗,撕扯出一道裂隙。
“你死了,便只剩下我了。”
……
淡淡月华下,枯草上露珠晶莹。簌簌风声里,洛沉沉睡着。高躺在岩石后,辗转反侧,良久不得安睡。
埃雅走到他身畔坐下,柔声道:“怎么了?”
高坐起身,倚着岩石,轻声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你要跟着我们?”
埃雅笑了笑,眉目里蕴着淡淡忧愁,低声道:“希雅问我时,我说是为了森林和精灵,那只是安抚她的理由。如果追根究底,到底为何要跟着你们,我也说不清。”
高轻轻笑了,道:“既然如此,我倒明白了。天色不早,快些休息吧。”
埃雅疑惑道:“为什么我说不清,你反倒放心了?”
高看着熟睡的两人,笑道:“因为我们为何要跟着小洛,也是说不清的。与其是明确的缘由,不如说是情感的维系。”
埃雅皱眉思索片刻,看着高低头睡着,不禁莞尔一笑。也许在此时,她才真正融入了这支队伍。
醒来时,洛打着哈欠拍醒高。埃雅早早醒来,在不远处的旷地上摆弄着行囊里的干面包。“喏!”她递给几人柔软的面包片,看着他们惊讶的神情,笑道:“采黎明时分的露水做的,尝尝味道如何?”
用完早餐,罗青远看着山川,沉声道:“咱们该怎么走?你们有何决策?”
埃雅坚定道:“我认为走天峡会安全,但如果大家选择走山路,我也支持。”
高耸耸肩,道:“既如此,不如让小洛抉择吧,毕竟我们是跟随她而来……”
洛一脸愁容,看向众人,众人回望着她。
“好吧……走……”她沉吟一阵,叫道:“这样吧,这根树枝指向哪,我们便走哪!”说罢,她抛起树枝,灰褐色的树枝在空中翻转几圈,轻轻落在地上。
“喏,走山路。”
灰蒙蒙的天空被银光照亮,几片低矮的云层还残留着夜的微光。山道上,薄雾悄悄消散,晨起的鸟雀啾声鸣唱。
凉风吹落了枯黄的叶,吹醒了万物生灵。站在半山腰,隔天峡远眺东岸,光滑如镜的悬崖散着淡淡青色的光晕。
“那里就是青崖,传说里荀青跳崖的地方。”罗青远指着朦胧如幻的青崖,低声道。
“荀青?他是谁?”
“一个年轻人。由于某些原因,他舍却了生死,在世间留下一曲悲歌。”
“青崖之名,是为了纪念他吗?”
“嗯,但更多的是纪念舍生取义的精神。”
“他做了什么?或者说,——他经历了什么?”洛眺望着青崖,柔声问询。
“在伏山镇还未建立前,荒原被黑暗笼罩。有那么一群人,从精灵域赶往人域,那时还未有‘域’之分别。走到东海南部的扶摇、玄机一带时,人们救下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荀青。”
罗青远轻轻讲述着,突然,埃雅打断了他的话语,低声道:“小心,有动静。”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洞里走出来七八个爪牙。
“几只‘孤魂’,大家小心!”
他低喝一声,轻轻抽出维利卡多。精灵之剑微微颤动,想必已察觉到黑暗的临近。罗青远贴着山壁,借着藤蔓和杂草的掩护悄悄接近。孤魂们手里提着长矛和刀剑,与影徒相比,它们的躯体更完整,更具有力量感。
埃雅拉住同样想要摸过去的洛,低声道:“躲在这,不要出声!”说罢,她拔出一柄银色短刃,慢慢贴过去。
孤魂还未发觉,罗青远从几块岩石后跳出来,剑锋一抖,一颗瞪大了眼的头颅飞落悬崖。同伴死去激怒了孤魂们,它们挥起刀刃疯狂地扑上来,呼吸间喷吐的恶臭气息熏人欲吐。
片刻,埃雅收起短刃,轻声道:“过来吧。”
半晌,她疑惑地看向罗青远,后者也疑惑的看着她。埃雅贴着山壁走过去,在一块灰色岩石后面,高静静地躺在那,闭着眼,不省人事。洛颓然坐倒,双手颤抖着握着长剑,她的身畔躺着一个毙命的孤魂。
“嘶……”
埃雅俯身察看伤势,罗青远也赶过来,他先是看看洛,见她无伤,又蹲下看着昏迷不醒的高……断刃插在胸前,鲜血不断地从伤口里流出来。
“怎么办?”罗青远看向埃雅,低声道。
“事到如今,只能冒险用魔法了,只是伤口太深,又被黑暗剑刃腐蚀,恐怕魔法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埃雅摇摇头,伸出双手放在伤口处,拔掉断刃后,血流得更快了。她低声念诵几句,一股充沛的光明力量从掌心涌出,贴附在伤口上。光明和黑暗激战不休,高因痛苦而紧紧皱着眉头,少时,他**一声,悠悠醒转。
“你们没事吧?”
高躺在坚硬的山岩上,充满担忧的看向三人。洛抽抽鼻涕,抹去泪水,连声道:“没事,大家都没事。”
他艰难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又昏厥了。
“他失血太多了,必须有外物相助,不然……”埃雅沉声道。
罗青远看着伏在岩石上痛哭不止的洛,低声道:“看来只有那个地方了……你有找到它的把握吗?”
埃雅坚定道:“无论如何,竭尽全力。”
她拔下几根金色发丝,缠绕在高的手腕上,喃喃道:“Slykpehcsnksot’kems。(神灵啊,赐福于他吧。)”
待星月曦光照亮山壁,高再次醒来。罗青远放下他,轻声道:“感觉怎么样了?”
高缓缓站起身,左右转了一圈,笑道:“没事了。”说罢,他大步向前走了一段,又折返回来,道:“看,真的没事了。”
埃雅悲伤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柔声道:“我们走吧,越早走到不老泉,越有希望挽回失去的生机。”
高诧异道:“什么意思?”
洛抽泣道:“埃雅姐姐用了一种禁忌之术,强行唤醒了你的生机……如果我们找不到不老泉,你还是会死去的……”
高愣了一会儿,山风吹着单薄的衣衫,他感受着刺骨凉寒,苦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即使是这样,也不必如此悲伤。对于我,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他轻轻牵起洛冰凉的手,低声道:“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洛紧紧抱住他,痛哭出声。高温柔地安抚着她,双眼凝望着远方的群星。柔软的心弦被触动,仿佛又回到故乡,妹妹站在前方,挥手轻笑。
回过神,挣脱洛的环抱,他定定凝视着眼前这个像极了妹妹的少女。良久,伸手为她擦去泪水。
埃雅扭过头不去看这一幕,微红的眼眶似也道出心中悲伤。此时此刻,希雅还好吗?她不愿多想,眼下无有太多余暇。
“如果我死了,就葬在洛川吧。”
清冷月光照不尽茫茫前路,罗青远走在前面,攥的太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地势一路向上,方向大抵是往南走。埃雅不时的指点路途,她已顾不上担忧使用魔法的后果。
天际隐隐露出曙光,前方是弥漫如仙境的雾气。埃雅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道:“我们终于到了。”
高拦下准备进去的三人,沉声道:“跋涉一天一夜,先休息吧。”
罗青远怔道:“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高笑了笑,道:“无妨,养足精神再去。我既已这般模样,便不该拖累你们。如果因为我而遭到什么危险,那不如不去。”
说罢,他在一棵红枫下坐倒。凄美如火的枫叶映照着憔悴的脸庞,罗青远看着他,踌躇半晌,嘶声道:“不行!”
高摇了摇头,恳求道:“让我任性一回吧,好么?”
这一梦如千万年般漫长,白雪皑皑的山脉上,孤独的枫树下。颤抖的身躯不再寒冷,它轻轻地漂浮在空中。
忽然,冰雪消融,轻飘飘的躯壳乘风远去。绿荫下,洁白的灵魂孤零零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岁月变幻,山巅化为汪洋,汪洋变成荒漠。灵魂醒来,看着荒芜的世界,慢慢向上飞去。
他伸出手,似能触到灼热的星辰。蓦地,灵魂钻入虫洞,来到彼岸。无尽的雾气般的暗影欢呼着他的归来,雪白的灵魂变得漆黑如墨。他静静的看着周遭的变化,感受着属于内心的平静。
平静源于何处自不可知,但意识的最深处,黑暗陡然化为光明。他错愕地看着暗影和光明,它们随意变幻,仿佛本是同源。
时光的尽头,摆放着一面镜子。高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灵魂。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对望着,仿佛是一个人,仿佛不是一个人。
场景再变,繁华的都市在虫洞引力下破灭,一道道洁白的光影被无情吞噬。他仿佛在局外,默默旁观着。
突然,虫洞轰然破碎,时光倒转。他站在完好的街道上,看着一幅幅熟悉的音容笑貌,妹妹站在窗前,挥手微笑。
被剧烈的痛楚唤醒时,高看着眼前的雾气,没有动。翻滚的雾气里走来几道身影,它们失去了血肉,以骷髅的形象保有着古老的痕迹。
伤口一点点被缝合,新的血肉长出来,黑暗也被裹在里面。
“他的伤势暂时痊愈了,但灵魂已被黑暗侵蚀,必须去月精灵那里,他们掌握着抵抗侵蚀的秘密。”
埃雅的声音彻底惊醒了高,他睁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洛一脸担忧的看着他,见他醒来,勉强挤出笑容。
“罗兄呢?”
“他叫我们守在这,说是取一件东西。”洛顿了顿,又道:“还疼吗?”
“无妨,一直也不太痛来着。”
跟随着埃雅向深处走,高不时打量着雾气里窥视着众人的骷髅,低声道:“它们一直在这里吗?”
洛疑惑道:“什么?”
埃雅冷声道:“嗯,盘踞在不老泉里,妄图获得永恒的生命,最终被潭水所害。不知是可怜,还是说无谓。”
“不老泉也会害人吗?”高诧异道。
“获取任何力量都是有代价的,生命亦如此。”埃雅沉声道。
前方难得没有雾气,埃雅停顿片刻,毅然踏上去。越过几株枯木,罗青远的身影出现在尽头。
他提着剑,仿佛与什么对峙着。
“你所希求的,是我族曾为之伤痛的。”虚无缥缈的声音从空地尽头的白幕外传来,隔绝泉心孤岛的苍白的帷幕,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岛屿介乎虚幻与真实之间,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点处勉力维持着平衡。
岛屿、泉水、雾影、骷髅,乃至连目山,整个看来也是虚无的。似如未有山脉流水,未有蓝天白云。
“但我一定要带走它。”
“用你手里的剑吗?”
“不。”罗青远放下剑,缓缓向前走去。他的身影消失在纯白无暇的屏障里,仿佛从未存在过。刹那间,从有的世界脱出,迈至无的世界。这里没有光明,没有黑暗,只有纯粹的白。
他凝望着那双眼睛,沉声道:“你和它们不同,有着自己的坚守,并非执行它的意志。所以我绝不能用剑,因为那是不正确的。”
“何以谈正确与否?”
他沉默地思索着,目视着纯白,许久,低声道:“我的朋友曾告诉我,他看过一句话,——手段代表着正在形成中的正义和正在实现中的理想,人无法通过不正义的手段去实现正义的目标,因为手段是种子,而目的是树。”
“你理想里的世界,有我族的一席之地吗?”
“也许我见不到心中的世界,不仅是我,我们这一代人,下一代人,乃至下下代人,理想中的世界也未必实现。但我们肯为之奋斗不休,便是因为心存光明。我相信一切善的事物得以并存,即使它们本身相悖。”
“就像自由和平等。”
“正因为相悖,才能碰撞出绚烂的火花,引导着文明的前进。”
“你可以带走它,但是有个小小的要求。”
“请讲。”
“用剑刺穿我。”
“为什么?”
“一段因果,由恨而起,由爱消亡。你做的不是杀死,而是救赎。为一个古老的生命赋予新的意义。”
他缓缓拔出剑,却迟迟停驻不前,那双眼睛欣慰的看着他,柔声道:“不要担忧,孩子。我期盼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剑刃刺穿帷幕,无暇的白失去了象征的色彩,慢慢变为沉默的无。镜子般的世界缓缓破碎,不老泉、孤岛、迷雾和亡灵纷纷消融,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三块信物静静躺在清澈的泉水里,罗青远俯身拾起它。余光里,一抹绚烂光华悄悄隐没于夕阳下的涟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