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听不到麻栎树的声音？”
红日初升，一抹霞光倾洒在麻栎树上，泛黄的树叶染上一层金色。树林寂静无声，凄凉如鬼蜮。
“也许是它们沉默的太久了，失去了语言的本质。”
“它们为什么沉默？”
“因为无话可说。”
“为什么无话可说？”
“因为入目只有绝望，扎根在绝望的土壤里，汲取着绝望的泉水，使得它们也归于绝望了。”
“它们为什么绝望？”
“因为见不到光明。”
“为什么不去寻找光明？”
“我不知道……我们无权评判它们的对错、它们的无知……它们依靠着这无知的本能延续着生命，又如何超脱出去，去寻觅思想呢？如同祖祖辈辈一般，它们继承了这块土地，依存着这块土地而活……究竟它们是土地的主人，还是土地是它们的主人？”
“我有些不明白。”
“如果我们要质问它为何不去寻求真理和光明，首先要使它恢复健康，令它放下抓握地太紧的土壤……如此，当它在阳光下自由漫步，无须为生存烦忧时，它才能寻求真理、寻求生命的意义……否则，它已为活着拼尽全力，又怎能有空暇去思考呢？”
“我好像许久没有听到树木的交谈了。”
“因为真理在慢慢远去，这个世界在黑暗里待的太久了。”
“神灵……它们真的还在吗？”
“也许从未有神灵，所谓神，只是一种强大的文明……也许这个世界也一样，没有什么神灵……”
“就像故乡？”
“科学和魔法，殊途同归，都是寻求真理的途径罢了。”
“什么是真理？”
“我不清楚……也许它就像阳光，从未见过阳光的人，无法描绘出它的模样；但只要看到，便再也不会忘记。”
“如果可以，真的想看看。”
“有机会的话，来时带来一些书，初读极为枯燥，但沉浸在里面，却格外使人着迷。”
……
埃雅久久伫立在铃兰花畔，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年何月。虚幻的片段惊扰了梦境，断壁残垣，光明陨灭，似乎有什么被激发了……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人域的崩裂，精灵的衰亡，黑暗大军再至，硝烟再起……
信使在门外等着她，大祭司希望她追上那只人族队伍，与他们并肩作战。自然，这只是一个请求，她有权利拒绝。
理清纷乱的思绪，埃雅走向信使。她将载着埃雅追上那只渺小的队伍，一同在黑暗的注视下艰难爬行。
龙域的阴云更厚重了，有什么即将醒来。
“我们走吧，再走五十余里，便是溪水镇了。”罗青远仰头看了看天色，视线掠过皴裂的树皮，蔚蓝天空倒映在眼帘里。
初秋的天空辽阔而高远，万里无云。
几只灰色羚羊在远处寻觅着食物，它们看到远处的人影，警惕的张望着。洛走在最后，眉头紧皱。愈往前走，危机感愈重。
走到溪水时，天色已是正午。小镇只有三条长街，铺着灰色岩石。低矮的房屋依次建立在三条街道旁，两个十字路口旁栽着几棵白杨。浓绿的树冠遮蔽着好大一块阴凉，几名干瘦老人坐在树下的竹凳上，乘着凉风酣睡着。
树底空地上，有一个灰色石块垒成的井台，水桶和绳子放在一旁。洛拿起空了的水壶，轻轻走过去。老人们睡的正香，她不忍打搅。
井水冰凉，入口微涩。灌满水壶，她回到长街上。罗青远环视周围，低声道：“咱们在此休息片刻，晚些继续朝南走。”
“讲讲古代先贤的故事吧，一直跋涉太枯燥了。”高打了个哈欠，连日跋涉使得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
“上次讲到哪来着？”洛揉揉双腿，她褪去鞋袜，倚在树下。磨烂的血肉又长了出来，新生的稚嫩的皮肤被坚实的老茧包裹着。
“精灵女王西渡重洋吧，大概是这个。”
“噢，那讲完了。”
“讲完了？”
“嗯，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你们呢？说点别的故事吧。”
“呃……说说黑暗潮汐时的事？你们真的要听吗？”罗青远沉吟半晌，苦笑道。
“算啦，睡觉了。”
洛摆摆手，穿上鞋袜，闭目休憩了。
纯白如雪的神驹载着两人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希雅轻抚着骏马长长的鬃毛，低声道：“plees-swett’-and-geiod！（斯维格达，请再快些吧！）”
埃雅道：“yer-san-htpon-fixck。（山里的敌人醒来了。）”
希雅皱眉道：“wien-cyzgrs-qures-hten，li-ynitg-wmhzy？（我们傍晚便能赶上他们，你真的决定了？）”
埃雅点点头，柔声道：“lcy。（嗯。）”
身畔万物如幻影般退去，波光粼粼的龙沙江横亘在面前。她们跳下马，斯维格达不安地喘着粗气。
希雅低声道：“sibatel？（元素？）”
埃雅道：“lcy，viawibet。（嗯，小心些。）”
希雅抚摸着骏马的长鬃，低声安抚着它惊恐的心灵。薄雾里，少女荡着双桨，缓缓行来。埃雅看见少女，神情一松。
少女跳下船，轻声道：“两位上船吧，只是它太大了，小船恐怕载不动它……”
精灵对视一眼，希雅温柔地笑道：“无妨的，它其实很轻的。”斯维格达不屑地喷了喷鼻子，惹得少女一阵发笑。
坐在船上，埃雅凝视着平缓的江面，柔声道：“这般宽阔美丽的长江，森林里从未见过呢……也许它足以和美丽的多尔罗河媲美了吧……”
少女没有出声，专心摆着双桨。水面荡起涟漪，在船尾轻轻散开。希雅凝望着远方，轻声道：“姐姐，如果你后悔了，咱们还能回头……”
埃雅苦笑道：“唉……我又怎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危险呢？但正因为知道危险，才不得不迎面而上，难道要我们枯坐着祈祷他们完成艰难使命吗？”
希雅低声道：“可是……如果不去的话，我们一样生活在森林里呀，为什么一定要面对它们呢？”
埃雅伸出双手，轻轻抚过妹妹的脸颊，希雅柔美的脸庞上滑落两行清泪。她笑了笑，叹道：“傻孩子，如果他们失败了，黑暗只会更猖獗，谁也躲不掉的，到时候，恐怕森林也会消亡……”
希雅迟疑道：“可是……把希望放在一群年轻的人类身上吗？”
埃雅道：“不要只看表面，即使他们成功了，也无法一举消灭黑暗……真正的战争必然会打响，龙域的异动和西方界海的迷雾……还记得月精灵吗？西大陆已经沦陷了太久太久了，它们又怎能不渡过海洋，一同进攻中州呢？”
希雅疑惑道：“那他们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埃雅平静道：“我也不清楚，但总能削弱黑暗的力量罢。”
少女一直默默的听着，她沉思片刻，轻声道：“你们说的他们，是三个人吗？一个女孩，一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
埃雅颔首道：“没错啊，就是他们。”
少女抿嘴笑道：“他们挺有趣的，还被小白吓了一跳！”
埃雅温柔地笑了笑，道：“小白是谁？”
少女歪头想了想，道：“他们叫它元素！你们要看看吗？”
希雅摇摇头，道：“算了算了。”
少女遗憾的看着骏马消失在视线里，喃喃道：“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小白呢？”
“因为我的先祖曾伤害了太多生灵，是以他们畏惧我们，不愿接受元素……”虚无缥缈的声音从浪涛里传来，少女怔了怔，轻声道：“但你不是先祖，不是吗？”
“可印象已经留下了，很难扭转……也许我该联络清醒的同胞们，共同面对这场天外危机……”
“啊，你要走了吗？”
“不，元素的联络方式不同于凡人，但在牢狱之外，我不清楚还有多少苏醒的同胞……”
朔风，屹立在荒漠边缘的守卫。站在岩石般厚重的城墙上，林安望着无际黄沙，几棵胡杨挺拔地立在狂风中。
城里有守备军一万两千人，法师五百人。外缘有箭塔数十座，城内有一座法师塔，足以抵挡强大的魔法。
它在煦远之西，与碧楼、怀安、延居连成一线，驰晖在荒漠南端，无数勇士驻扎在城池里，牢牢守卫着人域安危。
五城不生产任何东西，所有供给来自背后的三座大城：北部的煦远、中部的开远和南部的万趾。
荒漠里被发现的黑暗爪牙只有赤角群落，它们此前是一支幽鬼群，这些日子，疯狂的狩猎使得它们进化成一群信徒——一种更强大的黑暗物，单只信徒能够轻易毁灭一个百人村落，它被杀死后，若不经焚烧，逸散的暗影之力足以侵蚀百余米内的一切生物，将它们转化为新的幽鬼。
首领额头上长了根赤色尖角，能够使用低级的黑暗魔法——群落因此而得名。此前，它是一只暗灵，也就是幽鬼的首领，如今进化为狂信徒，和信徒受侵蚀程度相仿，但对暗影更加崇拜……它能够聆听暗影的旨意，并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
暮霭里，一匹栗色马驰骋在荒芜的戈壁滩上，余晖将他的身影慢慢拉长，渐渐消失于转瞬即至的夜色里。
赤角群落离开了荒漠深处，正慢慢朝东迁移。林安奉命去查探情报——荒漠深处还有更多可怖之物，必须去调查清楚。一旦它们也跟着向东迁移，势必会引发大战。
向来人类的决策是逐一消灭，眼前如果只是赤角群落的单独行动，那将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削减黑暗势力的机会。
戈壁滩上稀疏的枯草慢慢不见，身畔多是坚硬粗糙的砂石。几只褐蜥躲在石块旁，马蹄从旁边踏过，惊的它深深钻入石缝里。
晚霞褪尽，丝丝缕缕的暗色云飘聚在头顶。借着昏暗天光，林安坐在马上极目远眺。衰亡的胡杨倒在沙漠里，几株樟子松挺立在灰暗的砂石上。
前面是崖岭，相较于四周荒芜的沙漠，那里算是一片难得的绿洲。纵马驰上崖岭，林安跳下马，走到几棵梭梭树旁。
他蹲下检查着周边痕迹，没有黑暗侵扰的迹象。湖泊依然宁静而深邃，清澈的水冲刷着胡杨坚硬的枝干。
小坐一会儿，他纵身上马，向东疾驰而去。
……
埃雅跃下马，轻轻抚过妹妹的脸颊。薄暮昏黄的光照在悲伤的脸庞上，清泪滑落。她紧紧拉着姐姐的手，不肯放下。
希雅痴痴地看着姐姐的面容，良久，她回眸看向夕阳，轻声歌唱：
Sary-prsh，lennrgs-prsh，
Attenr-wielkar！
Oey-nezgl。
Cyzgrs-woth，dia-woerys，
Wi-kassy-zik-lceny！
Oey-ston。
Tarysbetfor-fiy-lennrg，
Bank-cyzgrs-woth，
Ptewor-lined-vcuiay。
Li-wmhzy-losdant-via-wibet-wosf？
Li-wmhzy-losdant，st-ie-vcuiay-kassy-ksotems-conzi-wnglu？
Risty，wi-srwner！
Risty，wibet-lceny！
——
星光下，花园中，
美丽的维利卡尔啊！
就此永别。
薄暮里，波涛畔，
我永远的挚爱啊！
就此诀别。
在金色的折雀花下，
在黯淡的暮光里，
英雄奔赴远方。
你可曾记得幼时的梦境？
你可曾记得，有人在远方痴痴期盼着候你归来？
再见了，我的姐姐！
再见了，我的挚爱！
——
凄婉的歌声里，背影渐渐远去。凝望良久，斯维格达长嘶一声，载着悲伤的少女向来路奔去。
“我们走吧，还有很远的路。”埃雅低声说。
洛拿出黄金圆盘，递给埃雅，说：“我们要寻找的就是揭开它的信物，还有这张地图，已经找到了两块，接下来的在浮崖山脉里……”
埃雅轻轻摩挲着古老的圆盘，她看着圆盘背面的文字，蹙眉道：“这些古老的文字令我心生困扰，它们似乎埋藏着一个秘密……娜迦铸就了它，精灵在此刻下文字，这绝非寻常之事！”
“能解读它吗？”
“它是一种仅存于传说里的文字，在太初纪元，祭司们用它和神灵交流……如今的精灵已遗忘了这种文字。”
“无人知晓吗？”
“不，也许可以问问星官，他们记载着中州历史，通晓很多语言。”
“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
“看格式，这像是一篇祭文，也就是祭祀神灵时与神沟通的一种形式。”
“和神灵交流的方式很多吗？”
“在那个时代，梦境、预言、占星、祭祀、冥想……神灵在星辰之上，注视着生机勃勃的世界，注视着他们的儿女。”
行走数日，浮崖山脉向北延伸出的一条低矮山脉坐落在遥远天际。伏山镇便在北部山麓和子归岭的夹角平原上。
小镇比溪水略大，过往的人脸上刻满了岩石般的坚韧。崎岖的小路旁长满白蜡树，几片秋叶飘起来，似乎想要歌唱。却什么也没说，叹息一声，又轻轻飞落了。
秋意染遍大地，树篱也变得枯黄。几名青年推开家门，缓缓走向远方。稚子在街边玩耍，深巷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埃雅看着这块土地，突然笑了笑。大地依然孕育着生命，人们身处黑暗，却不曾抛却光明。
洛下意识地仰头望向太阳，片状的云遮蔽了温暖的光。她走到一棵白蜡树旁，老树沐浴着阳光，沉沉睡着。
离开小镇，渐行渐远。清澈的流水裹挟着褐色泥土淌向远方。旅人们逆流而上，走向子归岭。
地势渐陡，上了岭又趋于平缓。大片的破裂的岩石缝隙里长满了帚石楠和杜鹃。从山岭向南望，巍峨的连目山屹立在视线尽头。
埃雅凝望着群山，低声道：“山脉里隐伏的黑暗在窃窃私语……你们看那些树木和积雪，还有岩石和云朵，那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阴暗。”
洛顺势看去，疑惑道：“呃……那里似乎很平静呀？”
埃雅摇摇头，道：“人类很难看到黑暗的气息，观察它们不仅是去看，更多的是听，倾听植物、岩石的微语，倾听风和流水的**。”
洛想了想，又道：“如果它们是沉默着呢？就像栎树林那般。”
埃雅面带怜悯，轻声道：“那只能说明，黑暗盘踞了太久太久了。”
交谈中，几只大黑鸦扑棱着翅膀从灰色山脉里飞来，埃雅冷声道：“小心，黑暗的探子来了！”
他们卧在灌木丛里，躲避着大黑鸦的搜寻。洛盯着眼前杜鹃花的瘦杆，大气也不敢喘。良久，埃雅低声道：“它们走了。”
洛喃喃自语道：“不知信物藏在哪里，但愿不要在爪牙的巢穴里……”
“在一汪清澈的泉水里。”罗青远审视着地图，宽慰似的松了一口气。高充满疑虑的看着他，“很安全？”
罗青远笑了笑，轻松道：“总比什么山谷溶洞好罢。”闻言，高笑着拿过地图，他打量半晌，颔首道：“的确，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度过短暂的危机，旅人们打起精神，又向东南走去。天色渐暗，罗青远在一片茂盛的帚石楠丛畔停下，叫道：“咱们在此休息一晚，趁着星光，我去远处看看路，也许能找到避开黑暗的小径。”
洛坐在一块冰冷岩石上，嚼着干硬的面包块。埃雅看了看她，慢慢递来一块饼干似的食物，散发着水果的清香。
“绿莓饼，尝一尝。”
她接过小巧的绿莓饼，轻嗅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一块吃完，腹中饥饿顿去，四肢百骸充满力量……洛惊讶地看着埃雅，埃雅笑了笑，道：“它是精灵外出时的食物，用新鲜的绿莓和清晨的露水糅合而成，一餐吃一块便已足够。”
洛点点头，柔声道：“可是我吃了它，你吃什么呢？”
埃雅温柔地笑了笑，道：“吃面包呀，来的仓促，本就只剩下一块了……如果早些得到消息的话，倒可以备上一大包。当然，面包也是顶好的食物，就是有些硌牙……”
远处传来脚步声，洛回眸望去，罗青远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赶回来。他坐倒在地，长吁一口气，道：“方圆几里走遍了，没有什么路径。倒是有几片山坡不甚陡峭，可以爬上去。”
埃雅道：“一定要爬山吗？如果走天峡的话，会不会安全许多？”
罗青远道：“天峡里弥漫着水雾，看不清究竟有什么。”
山野里寂静无声，群星无言的俯视着大地，偶有几声枭叫，惊扰梦境。
与此同时，林安辗转难眠。他回忆着崖岭的景象，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按照探马的情报，赤角群落很快就要逼近崖岭了。届时，人们又该作何举动，是否会有更强大的黑暗破土而出？
一切不得而知。灰白相间的暗色云朵镶嵌在天空中，仿佛失去色泽的斑马的皮毛。梦境里，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驰来……他蓦地惊醒，走出门外，看向灯火通明的殿堂。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