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落在桃花镇的后山,毫不惹眼。
层层枝叶掩映,日光斑驳地洒下,榻上懒懒地躺着一个男子,一卷《道德经》随意地铺在面上。
一朵桃花自树上直直落下,却在将将触到额间时被两指别住。
那只手温润若上好羊脂白玉,熠熠生辉,万籁俱寂间,只听见一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出来!”伴随着男子话语的是一道符直直击向不远处的树上。
“哎哟!”一声痛呼,一袭粉衫的女子狼狈地砸下。
“你这人!”她气呼呼地爬起,口中抱怨,“怎的说动手就动手,疼死我了!”
男子翻身坐起,面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含情双目充满戏谑:“我有那么好看么,都被教训这么多次,还不长记性!”
在那张湛若神祇的脸面前,女子的心不争气地狂跳。
她咽了咽唾沫,七分痴迷,三分呆愣:“好看……”
男子粲然一笑,她更是恍若不知今夕何夕。
近两月来,桃花镇颇有些不太平,十数人似被狐妖吸走精魄,若不及时寻回,怕是要做孤魂野鬼了。
一月前,夜浓露重,子炎正追寻狐妖的下落,却撞上突然冒出的桃裳。若非见她身上并无业障,他真想一并收拾。
没错,桃裳是只妖,还是只好色的桃花妖。
失去狐妖的下落,他心中不快。
罪魁祸首却好似一无所觉,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你长得这般好看,是狐妖么?”
他懒得理,她却当他默认:“你是哪一族的狐,黑狐?白狐?我知晓了,你定然是红狐!都说红狐一族专出绝色美人,果然不假!”
子炎心中微微一动,狐妖作案,这只小妖好似懂得颇多,兴许有所作用也未知。
心中有了主意,他朝她笑得和善,听到她的话却是脸色一黑。
小丫头眯着眼:“哎哟,我滴娘,都说狐族善魅术,果然不得了!”
他收了笑,忍住揍她的念头:“我不是狐妖,我是白云观的道士。”
“道士!”她惊得跳出三米外,带了一丝警惕与怀疑,“道士怎生得这般好看!”
“对不住了!”子炎皮笑肉不笑,“在下便是生得好看的道士。”
桃裳上上下下瞧他两眼:“你不杀我?”
“为何要杀你?”子炎眉毛一挑。
“因为——我是妖啊!”桃裳挠挠头,懵懂的神色竟有些可爱。
“道士也不是见妖便杀,职在卫道除邪。你不曾作恶,为何杀你?”
见她眸中染上崇敬之意,子炎有几分自得。
她仍是跟着他,念及狐妖的事,他索性将她半诓半哄带回白云观。
桃裳在白云观待了不过几日,子炎悔到心肝痛。
当日他见这小妖侃侃而谈,怎料莫说狐影,她连根狐毛都不曾见过,一切皆是从其他山精野怪那听来的!
几日下来,她好吃好喝,面色丰润不少,倒是他,消瘦了许多。
更难以启齿的是,桃裳时常半夜溜进他屋内,说他的美色可助她入眠,什么混账话!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他道行高她许多,每每将她扔至荒山野岭,可不过须臾,她便找了回来。
日子一晃便是一月,思及近来种种辛酸,还要寻狐妖的踪迹,子炎敛了敛笑意。
那妖已害了不少人家,他却毫无进展,确是有些懈怠。
桃裳见他面色变化,从美色中回过神来,却还记得他用符将她从树上打下,鼓着腮:“你也知道你仗着符咒欺负我呀,你瞧,这已是第几回了,你瞧,手都青了!”
他收起往日那般调笑,露出从未见过的肃然:“你该回去了,你不是一向最怕道士吗,此处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可……你又不是道士!”她不依。
子炎脸色微黑,若说这一月他最后悔的另一件事,便是叫她发现他并非一个真道士。
说来,此事都怨他那不着调的师父,非推说时机未至,迟迟不肯与他授箓。
“就算我并非道士,我师父却是,他老人家不日便要回来,届时我亦会是,两个道士,你不怕么?”
她梗着脖子心一横:“你说了,道士不会滥杀好妖的!我可以帮你查案,别赶我……”
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发觉已陷入她的眉眼弯弯,梨涡浅笑里,心下一软,无奈地摇头。
近来,他日日带桃裳寻那狐妖的行踪。
她着实不解,像他生得这般俊秀,为何想不开:“阿炎,你为何非想出家做道士呀?念咒吃斋,有甚好的?”
“我即便成了道士,也是不忌酒肉的,小桃儿——”子炎的眼像是一汪深潭,“你可知,什么是道?”
她神色懵懂,他亦不恼:“吾等所见,一花一落叶,一水一木皆是道,道者万物之奥,生之畜之,循环往复,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复命曰常。”
他转过头来,望向她的眸子里似落满了漫天星辉:“这,便是我毕生所求的道!”
“你可明白?”
桃裳实诚地摇头:“听不懂。”
子炎只觉一腔热血洒在冰里,又气又好笑,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敲:“你呀!”
是夜,子炎发愁,狐妖狡猾,他至今未能揪住它的尾巴,陆续又有人被害,镇上人心惶惶。
三个月期限将至,若再不寻回魂魄,便真的是药石罔灵了。
“阿炎,你睡了么?”子炎忙闭上眼,默不作声。
果然,桃裳毫不顾忌来到他床前,猛地凑近,带着几丝甜意的鼻息打在他的脸上:“阿炎,你当真睡了么?”
无人做声,她默了两晌,贼兮兮道:“你若是真睡了,我便亲你了哟!”
若是往日,子炎定是连忙睁眼起身,可今夜他忽然想知道她真的会如此做么?
打定主意,他仍是阖着眼。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桃裳的唇轻轻落到他的额间,颊上,还有……唇间。
子炎的心似被挠了一下,原来女子的唇是这般软和的。
还未来得及深想她为何亲他三下,只听她说:“看来是真的睡着了,如此我便安心了。”
子炎只以为她还欲得寸进尺,却不想,她转身出了门。
心下疑惑,他起身跟上,只见桃裳下了山直往镇上去。
他心中担忧,只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桃裳有些得意地从巷子里走出,忽地怔住。
月光下,那人的面容愈发好看,只是眸中沉沉,不含一丝暖意。
她瞬间白了脸,良久,无力地问:“你都看见了?”
“没想到竟然是你。”子炎的神色十分平静,无惊无怒。
这些日子来的疑惑,此时全有了解释,为何每回有人出事他都会遇见她,本以为是她跟着他,却不想,本是他追着她而来。
“你跟踪我?”她话中有一丝嘲笑,“想来你早便怀疑我了,这些日子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做戏的,不是一直是你么?”他的眸光有一霎的破碎,没想到,自己竟这般傻,被一个妖耍弄。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手下留情,直接剜了你的心吃了!”桃裳毫不掩饰面上的阴沉,身上的戾气更是铺天盖地而来。
子炎一滞,虽料到她跟着他目的不纯,可亲耳听见仍是难受。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似要将她刻至心底。
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往日一切皆是假象,这个害人不浅的妖才是她!
他们极快纠缠在一起,转瞬过了数招,直至此刻,子炎才发觉她实力不凡。
思及她背负的重重业障,他心中冷意更甚。
一番厮杀,他们皆数有些力竭,却奈何不了彼此。
如此下去,若叫她逃了,还不知有多少人遭殃。
电光火石间,子炎想起一日与她玩笑时,她曾言及她的命门何在,自嘲一笑,这般满口谎言的妖说话怎能当真呢……
可当法器真正穿透她的身子时,他脑中似空了一瞬,手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那竟真是她的——命门……
桃裳脸色惨白,妖力四溢,那些被夺来的精魄纷纷自她体内逃出。
子炎松开手,两步之遥,却是咫尺天涯。
她浑身的阴冷气息褪去,戾气消无,恍若又是平日里他熟悉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桃儿。
魂魄将散,桃裳莫名又明媚地笑起,是他最爱的月牙弯弯,梨涡浅浅。
她说:“阿炎,我真的很喜欢你呀。”
“但是我不喜欢你。”他不懂她想做什么,他怎么能喜欢一个业障无数的妖呢。
“呀,你不上当了!”她的身影猛地破碎开来。
一枚桃花玉佩滚落在地,他身子一颤,却未上前。
这一夜,子炎在房中枯坐,桃花镇发生奇景。
原是四月芳菲凋尽,满镇桃花忽然之间开至荼靡,初晓时分又尽数萎谢,近三月来所有被勾去魂魄的人竟大好了。
三日之后,当子炎终于打开房门时,面上已是往日熟悉的笑意。
数日不见的师父已在门外:“子炎,时机已至,可行授箓之礼。”
师父问他,可曾后悔?
他想,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因果轮回,他自向道,而世界三千,这一段情不过沧海一粟,那不过是个他有些动心的女子,而那样的女子,世间多了去了……
四方楼,温香软玉脂粉浓,酒入愁肠,换得三分醉。
他微微挑起女子下巴,衣袖翻转,带着流苏络子的桃花玉佩斜在腰间。
佳人含羞,他一双多情目有些迷离:“你笑得——真美……”
“道长……”女子欲语还休,笑意却更深。
微凉的指轻拂过她面上那一双梨涡,他忽而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竟有几颗泪迸出,世上美丽的女子何其多,何其多!可哪个都不是他的小桃儿……
人世何欢,不如酒醉今朝。
“阿炎,你不会知晓,你装睡的模样实在很不高明,我亲你时,你的脸红了一片。”
桃裳记得那年她方修出人形,不经意叫狐妖残魂钻了空子。
致使她神智时有迷失,被残魂控制噬人精魄。
庆幸的是,除了被残魂所控时,其余时候她皆可隐去一身业障。
浑浑噩噩,倒也自得其乐,直至遇上子炎,她恍然明白也许这一生只是为了等他出现。
曾有几次她迷失本心对他下手,最后都忍住,可那残魂的实力愈发壮大,终有一日将完全取代她。
“阿炎,你谈起道时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好看,你从来一心向道,至诚至性,而我,已然罪孽深重,不想、也不能做你求道路上的绊脚石!”
“只是,阿炎,月冷风清处,桃花树下,若是有那么一刻你能忆起曾有个叫桃裳的妖,罪大恶极,却骗了你,而你除妖卫道,守候了一方和平,如此,桃裳便此生无憾……”
“我不懂什么是道,我懂的是你。”
“我懂的是你对道的追求,是你对善的执着,而我最懂的——是我爱你。”
大道无情,人有情,妖亦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