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原上漫长的寒冬尚未褪却,庄稼地里隐约可见一抹新绿。平整开阔的原面上,一座山岭高高耸起,其形势如凤凰,两侧坡地恰似双翼,沟壑山梁则类其筋骨。此山名唤凤凰山,是众所周知的汉太宗兹陵所在。
沿凤凰山南行两千米,便是一覆斗型封土大墓,为汉太宗发妻窦皇后之陵寝,人称窦陵。经此折向西南,行约两千米,又横卧一覆斗型封土大墓,墓主为汉太宗生母薄太后,人称南陵。
窦陵西侧一千五百米处,一小山村点缀黄土原上,是为尹村,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当此时,一声震天撼地的秦腔自尹村划破长空,嘹亮热烈,蓬勃着驱散宁谧,回荡在壮阔山间:
“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就成了华山。太上老君犁了地,豁出条犁沟就成了黄河……”
晴空万里,一支二三百人的社火队伍,按早已排好的队形迤逦前行,浩浩荡荡向尹村百戏楼开来。
四里八乡的村民们纷纷赶来凑热闹。人群中,三个城里人装扮的年轻人正踮脚张望着社火队伍。
其中一青年眉宇俊朗周正,目光中却透着些许狡黠顽皮。他伸手指着社火队伍,笑嘻嘻看向身侧女孩:“北京来的朋友,没骗你吧,这场面咋样?”
女孩操着一口京腔,连声感叹:“好家伙,早就听说关中过年热闹,没想到阵仗这么大!”
青年顿时颇为得意,挑了挑眉:“这就叫阵仗大?我和郭士林小时候见过的社火才叫热闹咧。除了这些,还有狮子、龙灯舞、秧歌……”
未等语毕,一旁长相质朴的青年抢过话头,声音隐约透着无奈:“方堃,你消停会儿,吹牛有的是时间,咱今天的任务就是让雒青玩好、吃好。”
方堃微张嘴唇,刚想说什么,却听一声哨音响起,刹那间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年届五十的光棍严守村,脖子上挂了个泥叫叫,正兴奋地混入表演队伍,胡乱挥舞他那两条胳膊。他着实是想出出风头,时不时便会吹上一声哨。
“这老汉脖子上挂的是……”方堃若有所思。
雒青抢话:“泥叫叫,也叫娃娃哨,对不?”
“你咋知道?”
她微微一笑:“你真当我不做功课?”
此刻,严守村的秦腔声再度响了起来:
“贼娃子绺娃子都是瞎怂,黑敬德黄秦琼都是英雄,白绸子黑缎子都闪贼光,长袍子短褂子都是衣裳……”
众人纷纷叫好,尹村村长齐有粮不想被严守村这老头抢了风头,硬是挤到队伍最前面,大喊道:“伙计们!这是我尹村头回做东耍社火,要是弄好咧,酒喝好,饭咥饱,不白到咱尹村走一遭,要是给我弄塌火了……”
未等齐有粮说完,人群中有好事的村民打趣:“村长!塌火了能咋?”
“——那就秦砖汉瓦数过去,从哪来,滚哪去!”
众人于是哈哈大笑。
齐有粮也笑了起来,目光却在人群中逡巡,最终落在一位七十上下的长者身上。那长者不矜而庄,不厉而威,一看便知来头不小。
他连忙上前,把长者迎到人前,态度恭敬:“严六爷,给咱吹上一曲,开个场。”
严六爷略微摇头,半开玩笑地推辞道:“让娃们闹去,我成阳昏子咧,谱子都记不下。要是吹错,你还不得让我从哪来滚哪去。”
齐有粮咧嘴一笑:“嗨!这些个娃娃哪个不是你教下的?管它啥瞎瞎谱,你吹啥啥就是谱。乡党们来捧咱尹村的场,你六爷不亮绝活,说得过去?”
众人也应声起哄:“说不过去!”
见此情形,严六爷的徒弟李春来赶忙奉上唢呐:“师父,我早就备好咧。”
自知再难推辞,严六爷只好点点头,接过唢呐,轻含哨片,左手握唢呐上把,右手握唢呐下把。唢呐声起,长如星尾,穿云裂石,人群间的嘈杂霎那间归于沉寂,而后便是如雷鸣般的掌声。
方堃三人也被这唢呐声深深震撼,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
开场反响热烈,齐有粮趁热打铁,扬手大喝:
“伙计们,抄家伙,耍起来咧!”
话音刚落,队尾负责放铳的几个后生立刻麻利地装上火药,点燃引孔。炮声轰鸣,震耳欲聋。队首的锣鼓队也随之附和,一时间,炮声、鼓声、锣声,还有围观群众的叫好声,汇成了一片喧闹。
周围几个村镇的能人不遑多让,举着自家的村旗横幅,亮起了绝活。
尹村和陈家坡出的是锣鼓队,锣在中间,鼓在两边,最外边是两排镲。两村的锣鼓后生,一队腰间扎红绸,一队腰间扎绿绸,分明是要争高下。
两村各出了一个领队,站在队首。尹村的领队瞧着年约三十,身形精干,两道剑眉英气十足,打起鼓来又蹦又跳,洒脱飘逸,颇显磅礴大气。他叫齐大仓,是村长齐有粮的侄子,也是秦川市公安局文物稽查大队副队长。
锣鼓队后面是跑竹马和划旱船。竹马队伍随锣鼓声由慢到快,驰骋跳跃,只见马首,不见人影。赶船老汉和坐船婆姨调着情,羞得一旁带娃的女人们连连捂住了小孩儿的眼睛。
再后面便是社火,今天来的是双龙村的车社火。四辆农用车厢上面搭着三寸厚的木板,板上又铺了一层苇席,装社火的人站在车上,依据所扮演的角色扎起势子。
“这是车社火吧?”
雒青打量社火队伍片刻后,转头看向方堃。
方堃闻言一笑,故作高深问道:“那你知道,关中社火除了车社火还有啥?”
“按照形式,可分为地社火、山社火、马社火和血社火。就拿车社火来说,每台社火都是一转故事。”雒青从容应答。
说着,车社火队伍正好依次从她眼前经过,便又道:“这是沉香救母、唐僧取经、桃园结义和黄帝战蚩尤。”
郭士林竖起大拇指:“堃,没显摆的机会了吧。这知识面,真不愧是北大的研究生。我们秦北大,比北大就多了一个秦字,可这差距一下子就拉开咧。”
“——错!咱不是差在这个秦,而是赢在这个秦。”
方堃的傲劲儿一下子上来了,他微抬下颌,难掩得意之色:
“就因为这个秦字,咱秦川的历史一杆子捅到了两千多年前。百年中国看北京,千年中国看秦川。管它东西南北哪个大的,没来秦川铲一铲,刷一刷,你就不算入了考古门。”
郭士林扶额:“雒青,别见怪,这就是个好斗的公鸡。”
雒青环抱双手,耸耸肩:“挺好……看来在阳陵实习的日子不闷了。”
她的目光又从方堃身上回到社火队伍。车社火身后是高台芯子,此为尹村的拿手好戏。芯子高达七八米,分四层,被四个黄褂轿夫扛起。每层系扎三四个小孩,孩子们装了一出嫦娥奔月。
方堃发问雒青:“这是啥?”
“高台芯子。”她果断回答。
“能得很么,这都知道。”
雒青瞥了方堃一眼,不打算继续和他斗嘴。
高台芯子队伍中有个女孩,装扮成嫦娥的样子,清丽娟秀。她跟着队伍慢慢走在后面,身旁还有一只狗。
齐有粮跑过来,冲着她喊:“小满,咋还不上去?”
她不情不愿道:“爸,我都十八了,还跟一群娃娃胡搅,丢人咧。”
齐有粮皱起眉头,立刻反驳:“这哪是胡搅,是露脸。”
“……再说,我一上去腿就发软咧!”齐小满瘪了瘪嘴。
齐有粮恨铁不成钢:“碎女子真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天天就知道跟狗胡耍。黑嘴,走!”
被唤作黑嘴的狗顿时跑开,未曾想直奔雒青而来。方才还侃侃而谈的雒青瞬间吓得花容失色,死死抓住离她最近的方堃,闪躲到他身后。
“妈呀!”她惊叫起来。
方堃见状哈哈大笑:“咋的北大同学,怕狗啊?”
雒青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快把它赶走!”
虽嬉笑着脸,他还是依言照做,挥挥手将黑嘴赶走,又转身揶揄道:“看来你这功课做得还不够啊,白鹿原上的狗可不少。”
尹村百戏楼搭在一处高台上,前面是一片空地,四里八乡的小贩们早就在空地上占好位置。姑娘小伙围着吃货摊摊,孩子们则聚在耍活的旁边,响绑锤,小竹笛,泥娃娃,风车,要什么有什么。
吃货郭士林早就等不及,领着方堃和雒青直奔饸络面摊。
他竖起手指:“老板,一碗饸络面!”
饸络摊主抓起面团,用模具将其压制成条,滚入沸水,再起锅入碗,小勺挖盐,木勺撩醋,辣子一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雒青没听清,问道:“什么,活啦面?”
郭士林被逗乐,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说的倒也没错。据说这面是苏妲己的嫂子发明的,有一天她去给妲己送面,撞见石矶上了妲己的身,石矶问她这是啥面,妲己的嫂子吓坏了,一个劲地说活啦活啦,后来就被叫成了饸络面。”
雒青点头:“有意思。”
方堃不放过这个与她较劲的机会,又促狭道:“北大高材生,这个功课没做?”
雒青扫他一眼:“我看你也不像知道的样子。”
“学海无边,书囊无底,我要是啥都知道,还学考古干啥。”
“这我倒是认同。”
“两位休会儿战,来一口?”郭士林端着面站到他俩面前,“来俺们秦川不吃美食,那可亏大咧!”
雒青指着旁边的摊位:“那都是啥?”
“冒着热气漂着辣子的是羊杂碎,又白又酥的是坨坨馍,再旁边是炸油糕,还有太后饼……”郭士林如数家珍地一一介绍。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太后饼?有意思,尝尝去!”
三人于是奔太后饼摊走去。
转眼间,社火队伍行至百戏楼,锣鼓声戛然而止。各村的表演队伍围成一圈,将锣鼓队围于中心。尹村和陈家坡的锣鼓队相向而立,呈对垒之势。
齐有粮站在两队中间,清了清嗓:
“去年陈家坡耍社火,我们尹村锣鼓输了。今年我们做东,不能在家门口塌火。咱两村的把式都在这,比划比划?”
陈家坡锣鼓领队立即接话:“没嘛达!别看你家大仓在外领导千军万马,我看今天也赢不了我这个杂耍!”
齐大仓在对面拉起架势,笑道:“陈四哥,我不像你,我是鼓把式,不是嘴把式!”
一时间场上弥漫起十足的火药味,看客们纷纷吹起口哨。只见齐大仓先起了个头,捶落鼓响,敲锣的、打镲的随即和着鼓声时急时缓、时轻时重地敲打起来,只消一刻,便吸引了四处八下的人。
方堃三人来到太后饼摊前。
“师傅,我要三个太后饼!”雒青朝烙饼师傅喊道。
师傅将面和成水面团,擀成长方片,将油茸均匀涂抹在上面,卷成圆圈,旋转制成圆饼,涂上蜂蜜水,最后放入烤炉中。
“话说,”等待过程中,雒青随口发问,“这太后,是哪个太后?”
方堃故意卖关子:“你猜。”
“这哪猜得到,中华历史五千年,哪朝哪代都有太后,就算放在秦川那也不下几十个。快,给点提示。”
他思索片刻,抿嘴微笑,娓娓道出线索:
“这个太后有个儿子,不是嫡出,是庶出。早年间,她的儿子被分封到了北方草原一带,母子俩过了一段很安乐的日子。后来,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励精图治,还成了一代明君。太后去世之后,因为礼制,不能和先皇合葬。她儿子就给她另辟了一处陵墓。她儿子孝顺得很,自己去世后,也没有葬到先皇所在的原上,而是葬在了这个太后不远处。”
闻言,原本还有些迷惑的雒青顿时眉开眼笑,扬唇道:“太简单了,西汉十一帝九个葬在五陵原,一个葬在白鹿原,一个葬在杜陵塬。又是一代明君,又是出了名的孝顺,除了葬在白鹿原的汉太宗还有谁?——这个太后正是汉太宗的母亲薄太后。”
三人身后不远处,严守村一听到他们聊到“薄太后”,便悄然竖起了耳朵。
“我知道这个难不倒你,那你知道,汉太宗兹陵和薄太后陵在白鹿原哪达不?”方堃又不急不慢地抛出问题。
“不会……就在这附近吧?”
郭士林接话:“不然你以为堃为啥带你来这看社火?”
方堃点点头,道:“五陵原上的九个帝陵你已经看过了,我今天就带你长长见识,看看咱西汉十一陵里最特殊的一个,因山为陵的兹陵。”
“汉太宗的兹陵,薄太后的南陵,还有窦皇后的窦陵,我都要看!”雒青兴致勃勃,“听说,南陵还出土过大熊猫的骨头呢?”
“除了大熊猫,还有不少好东西咧,我路上给你慢慢谝。”
两人说着就往外走,郭士林连忙追上。
“这就走?我还没吃够咧。”他忍不住小声嘟囔。
方堃果断揶揄好友:“就知道个吃。”
三人边说笑边走远,声音渐小,严守村立马警觉地紧跟其后。
百戏楼空地上的激烈对演仍在进行,齐大仓越敲越起劲。
就在此时,有个男人悄悄从竹马队退出人潮,他叫邢兆虎。与他一同离去的还有放铳后生里的精瘦青年,名为黎远光。两人假装不认识,朝尹村外走去。
待二人走远后,看客里的大头和山娃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