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兆虎、黎远光在前,山娃和大头殿后,依次经过了小吃摊。
匿在炸糕摊的食客燕小五和王太平见邢兆虎远去,互相使了个眼色。燕小五三十五岁,肿着眼泡,面色发白。与他对视的王太平则透着憨样,脸上的大痦子颇为显眼。
尹村外的麦地尚未返青,光秃秃一片,略显萧瑟沉寂。
邢兆虎疾步走到垄边,给其他人递了个眼色:“拿家伙!”
大头和山娃赶紧分头去找前几天掩藏的工具。按照行规,若活未干完,离开时不带工具,需化整为零,各人掩藏自己手头的工具。
黎远光负责爆破,和邢兆虎同属于腿子。他不疾不徐地走到一处枯草堆,将其掀开后,露出里面他早已备好的蛇皮袋装的炸药和雷管。
大头也很快找到了他藏的洛阳铲、手电和绳索。
唯有山娃,来来回回走了两圈,也没有找到他藏的工具。
“没找着?”邢兆虎见状,皱了皱眉。
山娃面露难色。
邢兆虎凶巴巴地唾了一口:“瓜皮,藏哪儿记得不?”
山娃战战兢兢,急得只冒冷汗:“我做了个标记,咋不见咧。”
“你个瓜怂,猪都比你灵醒。”邢兆虎一脚踹过去,“找!”
百戏楼外,齐小满卸了行头,和狗子黑嘴一道挤进人群,看两村锣鼓打擂台。
轮到陈家坡了。这边的小伙子个个人来疯,如同打了鸡血,两片镲在手上翻出了花,一张一合快得惊人。还有那几个鼓手,鼓敲得花样百出,音乐节奏变化多端,迎来了一波接一波的掌声。
齐小满正躲在人群后面看热闹,腰上忽被人拧了一把。她惊得扭头,见是李春来。
“来娃,你干啥!”齐小满嗔道。
李春来嘿嘿一笑,惋惜地打量她:“咋把行头卸了,留着多好,美得很。”
说不清是羞还是恼,她捂了捂脸:“别胡说,你不去吹唢呐,跑这来干啥。”
“我来给大仓哥加油咧,”李春来答道,又冲人群前头挥手大喊,“大仓哥,加油!”
只见齐大仓衣服一脱,丢给堂妹小满,露出结实壮硕的胸肌,看来是要上大活儿了。
尹村外盗洞旁,就在只差掘地三尺之际,山娃终于找到了他藏的铁锨和钎,便立刻跟在三人后面走到一块田里。大头铲净表面的浮土,露出了一块木板,掀开木板后,便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炮眼。
他把洛阳铲上一节节的钢管连起来,顺炮眼下铲,出土,再退到一旁。
黎远光也没闲着,娴熟地往里塞炸药,将电雷管安装好,塞完后,忽然停下了手。
邢兆虎不解呵斥:“愣着干啥,点火呀?”
黎远光却并未着急,他沉吟片刻:“再等等。”
百戏楼前,齐大仓出了一身汗,鼓槌抡得越来越欢实,敲得如同一阵暴风疾雨。
黎远光终于引爆了电雷管。
伴随一声雷动,四人躲闪到一边,眼见炮眼里泛起一阵白烟。
霎那间,爆炸声、锣鼓声融为一片。
那声雷动,完全淹没在了如潮的掌声和喝彩声中。
只有小狗黑嘴有所察觉,它动动耳朵,趁齐小满没注意撒腿跑往尹村外。
白烟散尽,四人凑过来。原先拳头大的炮眼,已被炸出半米见方的盗洞。
表演结束,齐小满挤上前,给齐大仓递过衣服:“哥,咱是不是赢了?”
齐大仓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火车不是推的,你哥的牛皮可不是吹的!”
“行咧,”齐有粮在一旁打趣,“人家陈家坡让你二两酱,你娃可别不识称。”
众人哄笑。
陈家坡领队虽不服气,却也不愿丢了面子:“客再大大不过主,我在你尹村地盘输那也不叫个输。”
“陈四哥这话就外道了,”齐大仓爽朗一笑,“咱尹村跟陈家坡都是一个先人的子孙,哪分啥主跟客。”
“对,都是一个窝出的,一会儿咱两村还得排并排祭祖咧。”
齐有粮附和道,对齐大仓的话赞许有加。随后,他又看向众人,朗声道:“严六爷已经把东西备好咧,后生们,鞭、炮、铳,都给我响起来,咱给先人磕头去!”
男女老少渐渐散开,准备接下来的祭祖,齐小满这时才留意到黑嘴不见了。
“黑嘴!黑嘴!你在哪儿?”她穿梭在人群里,大声呼喊着。
严守村跟丢了方堃三人,正四处踅摸,却被齐小满一把拉住:“守村叔,看到黑嘴了么?”
严守村一愣:“啥黑鬼?”
齐小满急得直跺脚:“黑嘴!我的狗!”
严守村不以为意,摇头道:“没看见……对了,你看见三个人了么,两男一女。”
“哎呀,这到处都是男男女女,我哪知道你说的是谁!”
齐小满不耐烦地敷衍过后,便又跑开去,试图寻找藏匿于人群中的小黑影。
黑嘴穿过土路,远处又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响。
它循声奔向果园,而那,正是通往盗洞的方向。
看着炸出来的洞,黎远光拿起一块石子丢进去,又俯身趴在地上听了听。须臾后,他起身拍了拍手:“行了。先把洞盖上,等天黑。”
众人这便开始行动。
盗洞旁的角落里,山娃晃来晃去似不安稳,皱着眉头,却不动弹。
邢兆虎啐一口:“你晃怂呢,能安静一会不。”
“虎哥,大过年的干这事,眼皮子一直跳来跳去的。我心里发毛……”山娃讪讪道。
邢兆虎一脚踢过:“怂样子还想发财,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见邢兆虎面有愠色,大头连忙圆场:“虎哥,今天确实点背,山娃藏好的家伙什寻了半天才寻见。我看咱要不给先人磕个头?”
山娃随即附和,点头如捣蒜:“对对,咱给先人磕个头!”
邢兆虎一言不发,抿着嘴唇,似乎被说动了。
百戏楼正对戏台的位置摆有一张祭桌,桌上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这是关中特有的祭品,暗合事死如事生的文化意蕴。尹村和陈家坡同出一祖,两村后生齐齐整整地立于戏台下。精干人齐有粮叔侄二人和陈家坡领队站在前面,严六爷则侍立祭桌一侧,主持祭祀典礼。
当此时,齐小满慌慌张张挤到齐大仓跟前:“哥,出事咧!”
“咋咧?”齐大仓压低声音。
“我黑嘴不见咧!”
“家里寻了么?”
“寻了,没有。”
齐有粮咳了一声,两眼一瞪,暗示齐小满闭嘴。
见妹妹如此沮丧,齐大仓放轻声音,安慰道:“小满别急,等哥完事跟你一起寻。”
齐小满无奈,只好匆匆退出人群。
严六爷见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将一份已逝先人的宗谱录陈上祭桌,并燃上了三炷香。
他声如洪钟:
“今日我族上百人汇聚一堂,实乃一大盛事。先人迁居到原上六百余年,子孙牢记祖训,克勤克俭,耕读传家。今日我们祭拜先人,就是要把这些优良品德发扬光大,让祖德宗功万古流芳,子孝孙贤世代忠良——上香!”
三炷香插进香炉,严六爷后退几步,和族人站成齐排。大家一道长揖,跪下拜了三拜。
盗洞旁,四人也一齐跪下,磕了仨头。
邢兆虎嘴中念念有词:
“先人在上,惊扰您咧。金疙瘩银疙瘩不如原上的冢疙瘩,您老借我们几个钱花花。保佑我们不塌坑,出大货,回头我们孝敬您,水果干果都摆齐,核桃花生大红枣,再献一碗梆梆肉,让您一次咥个饱!”
拜完,他便带着大家离开。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浓稠夜色从四方倾轧而下。齐小满在尹村外的田间小路上边寻边喊黑嘴的名字,她那颤抖着的回音荡在原上,久久不散。
齐小满带了哭腔,不住抽噎:“黑嘴,你去哪咧?”
忽然间,一声狗吠传来。
她顿时一惊:“黑嘴?”
又一声狗吠。这下,齐小满立即朝果园方向跑去。
鼓风机呼呼运行,大头和山娃已经下去了,盗洞边有一架轱辘,用以提货和吊人上来。
邢兆虎朝盗洞喊话:“到墓室了么?”
“没!”大头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狗日的,咋那么慢?”邢兆虎碎碎念叨。
正说着,他一转身,一声狗吠吓得他一激灵。他不由瞪着黑嘴:“贼他妈,真来了个狗日的!”
他跺了跺脚,本想喝住它,未曾想黑嘴又一声吠,反而朝他逼近。
邢兆虎随即抄起钢钎。
齐小满跑到果园,四下一片漆黑,着实瘆得慌。
“黑嘴?”
果园废弃的窝棚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齐小满压低声音试探道:“……是黑嘴么?”
她蹑手蹑脚向前,推开窝棚门一看,竟有两个男人蹲在一起,便立刻吓得惊叫起来。
燕小五没好气瞥了她一眼:“躲远点,拉屎咧。”
齐小满羞得背过身去,抚着胸口:“你们……见到一只狗没?”
王太平随口敷衍:“上大路咧。”
“不可能!”小满急得涨红了脸,“我就从大路来。”
燕小五翻了个白眼:“我们骗你有啥好处?”
见二人态度如此,确实不像见过黑嘴,齐小满将信将疑,又转身折回了大路。
夜已深沉,邢兆虎圪蹴在盗洞口,等待洞下回复。
终于,底下传来大头的喜声:“——看见啦!”
邢兆虎兴奋起来,一扫方才漫长等待的无聊疲乏:“快起货!”
突然间,五束强光从远处射了过来,照得他都眼睛睁不开。
燕小五从远处高喊道:“狗日的,谁在那挖坟掘墓!”
“坏了!”邢兆虎一凛,“像是文保的!”
黎远光反应极快,立刻向洞里丢石头:“大头山娃,快上来!”
光束逐渐逼近,黎远光和邢兆虎三下五除二,用轱辘把人拉了上来,顾不得收拾家伙什,四人连滚带爬赶紧窜逃。
燕小五和王太平撵上来,穷追不舍。
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邢兆虎跳进驾驶室,未等三人上车便立马发动。余下三人追着车跑,逮到机会拉开车门,才逃难般鱼贯而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紧跟其后的燕小五和王太平持着五把手电筒追了过来。见车已开走,这才停下。两人对了个眼神,狡黠一笑。
回到洞口后,他们捡拾起邢兆虎团伙遗落的钢钎铁锹。燕小五带上手电,在王太平的帮助下,顺着辘轳的绳子下去。
盗洞深近三十米,从洞口往下,初始有人工挖掘的痕迹。但越是往下,洞壁越是光滑平整,这正是挤压式爆破的缘故。
盗洞打在墓室边缘。片刻后,汗流浃背的燕小五终于打到墓室,侧身进入其中。只见墓室三十平见方,地上有不少塌陷坠落的泥土。
甫一进来,燕小五便一耸鼻子,自言自语:
“……咋还有股香味?”
他低头搜寻,发觉角落里似有一堆被土覆盖的陪葬品。他扒开土一看,里面竟是上百个没有胳膊的裸体黑陶俑!
燕小五面露大喜,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