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墓
改编:灵羲2025-05-19 21:205,722

日光透过窗格,将被切割而成的光影斑点投落在阳陵考古基地的文物存放室内,忽明忽暗,恰如古今交叠。考古工地发掘出来的文物,堆得地上、桌上到处都是。除了陶俑和马牛羊等陶塑动物,还有一些模型明器,如陶灶、陶井圈等,及陶甑、陶罐这类实用器。文物中有不少已残损,需要在做完基础的清理和拼对工作后,再转运出去。

外面寒风凛冽,屋里又没生炉子,方堃、雒青和郭士林三人裹得像个熊,只露出双手干活。

方堃的工作是绘制器物图,他的工作台上摆着三角板、铅笔和米格纸,还有一个陶甑。好不容易画了一半,他却顿住了,愁得眉头紧皱。

雒青也在对着一个陶罐绘制器物图。与方堃不同,她倒显得颇为享受,乐在其中。她将卡尺夹在罐壁上量出厚度,认真核对之后,确认与前几次的数字没有出入,这才拿起铅笔。随着三角尺和比例规在手里来回切换,一个花边口沿小圆腹罐的四分之一剖面图慢慢浮现于纸上。

一旁,郭士林的工作台上铺满陶片,他抓耳挠腮,不知道选哪片,才能拼对上面前的残损陶罐。

方堃耐不住这沉默氛围,开口道:“你们说,冬天咋这么长咧?”

无人理会他。

“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他又兀自唱了起来。

郭士林放下这片拿起那片,思路一下子被方堃的歌声所打断,当即抱怨:“你抽啥风,把我思路都唱没咧。”

方堃还嘴:“我不唱你就有思路咧?一个月了,你拼出个啥?”

郭士林不甘落后,扬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八个月了,你画出个啥?”

这下方堃不服气了,立刻从一旁抽出来一沓纸来,上面全是他绘制过的器物图。

“我画的还少么?要我说昝老头就是成心,器物图绘制,室内整理,这都是本科生干的事,凭啥让咱们研究生浪费这个时间?”

“这怎么是浪费时间呢?”雒青蹙了蹙眉,从陶罐间抬眸,争辩道,“本科教育只是基础兴趣的培养,专门技能需要在进一步深造中习得,昝教授这是给我们机会,再夯一把基础。”

方堃大咧咧往后一仰:“夯这有啥用?”

雒青并未回答,而是从郭士林的陶片中选出一个,放在陶罐上比量了比量,恰好合适:“看见没,节省时间。”

郭士林佩服得五体投地:“堃,看看人家这眼力,不愧是北大的。”

方堃“嘁”了一声,十分不屑:“不好意思,我将来是要下田野的,就算需要绘图,还有技工咧,节省这个时间对我半点意义也没有。”

“你要是能接受到了工地自己画得还不如技工,那就无所谓。”

“咋,你瞧不起技工?”

“我不是瞧不起技工,我是陈述客观事实,全世界只有我们国家有这么多技工参与具体的田野记录和器物绘制,学生们毕业工作后根本没有练手的机会。”

“雒同学,你这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咧,你才来几天,我们可是冷板凳坐了快一年咧。”方堃轻哼一声,“等你坐上一年试试看,送你七个字,手冷,心冷,屁股冷。”

雒青淡淡道:“不用等,我已经练了七年,心还是热乎的。”

“休战休战!”郭士林见两人间气氛剑拔弩张,立刻晃了晃手,“你俩认识还没半个月,这架吵得倒是勤得很。”

“你这就狭隘咧,”却没想方堃扫他一眼,“我这是跟雒同学交流经验。”

五十多岁的昝茂昌进了院,他放轻脚步,走到文物存放室的窗外,悄悄观察这帮年轻气盛的学生们。

目光落在那心高气傲的青年身上,见他正斜靠椅子,盯着旁边全神贯注绘图的女孩。

他咂嘴嘲讽:“七年就这水平?”

“看来你有高见啊,没事,放马过来,”她却大方一笑,“交流么,我敞开怀抱欢迎。”

文物存放室内。

“要说像……确实像,”方堃梗着脖子不服气,“但是考古绘图光像就行了么?要实现直观性、科学性和艺术性的统一。就你这个陶罐,有艺术性么?”

雒青神色仍然平静:“那请你赐教一下,这幅图怎么加上艺术性?”

方堃学着昝茂昌的口吻摇头晃脑:“考古是啥,是一门和人类密切相关的学问,要有人情味。你看张先生给《姜寨》画的图,那才叫真正的考古绘图。原始感,生命力,趣味性,哪像你画的,冷冰冰一片。”

“……张先生是中国考古绘图第一人,我能跟他比么?”

“比不上就不努力了?借口!”方堃继续用着师长语气,“画,一个月画不好画俩月,俩月画不好画一年,画好为止。”

雒青终于忍不住,无语道:“……你神经病啊!”

话音刚落,门板嘎吱一响,昝茂昌走了进来。

方堃立马板正身体,低下头去,装作在认真画图。

“我说个事,”昝茂昌清清嗓子,“雒青,士林,你们俩收拾一下,跟我出个任务。”

“昝教授,出什么任务?”雒青不由好奇。

“阳陵不远发现了一个被盗的唐墓,文物局让我们去做抢救性发掘。”

方堃一听来了精神,蹭地举起手:“我也去!”

昝茂昌不紧不慢伸手:“把你绘的图拿来。”

方堃心虚地递上去,果不其然遭到了老师的否定。

“别说艺术性了,你连科学性都做不到,”昝茂昌正色道,“你留在这里接着画,画好为止。”

雒青和郭士林拼命憋笑,肩膀不住颤抖。

方堃又气又急:“凭啥呀?雒青才来了半个月,她能去,我为啥不能去?”

昝茂昌毫不留情点出关键:“凭她画得比你好,雒青的图能做到误差不超两毫米,你呢?”

“昝教授,我的手都快冻僵了。”方堃委屈地摊开手,“你看我这茧子,都是用功的见证。”

昝茂昌只扫了一眼:“没花心思的用功,叫做无用功。”

“那老郭咧,我俩一块来阳陵实习,他都当过坑长。我呢,别说下坑,您连坑边都不让我去,这不公平!”方堃一下子来气,顾不上礼貌便抱怨起来,“昝教授,我怀疑您是故意的,您对我有意见。”

未曾想昝茂昌并不否认:“画了八个月还是这个德行,天天想着抄近道走捷径,我是对你有意见。”

这下方堃被噎得哑口无言。

秦川南市,一座雕梁画栋的石牌楼上洋洋洒洒书着五个烫金大字“南市古玩城”。进去后,两侧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古香古色,内里卖品不乏古典家具、瓷器杂项、铜器佛像、烟壶文玩、珠宝首饰等。

盘不起铺子的小老板,往往会在别家店前支起摊床,卖些文玩手串各类杂器,穆见晖正是其中之一。

他四十上下,戴副眼镜,身形清瘦,像是个文化人。此刻,他正手捧一本《西清古鉴》读得津津有味。

对面博文斋的洪老板忽地探出头:“老穆,来一下。”

博文斋内。

走入店后,穆见晖留意到有张生面孔,猜测应是卖主,便向对方点了点头。

洪老板关上门,指了指柜台上的木匣子:“老穆,给咱瞅瞅货色。” 木匣内躺着一个洛神纹铜镜。穆见晖从怀里掏出放大镜,仔细看了一遭,

又用手轻轻摩挲一把。

“咋样?”洪老板搓搓手,急问道。

“清代的。”

听到穆见晖的判断,买主顿时火上心来:“这是我先人从元代传下来的洛神纹铜镜,你会不会看?”

穆见晖挑眉:“真是先人传下来的?”

卖主提高音量:“这能有假?”

“我说句冒犯的话,要么是你先人哄人,要么是你哄人。”穆见晖缓缓道,“这铜镜是清代仿元代的,用锡粉摩擦镜面做的旧。”

卖主彻底恼了:“你这说的啥话?”

“我要是说的不对,你随时来找我,我的摊位就在对面。”

见他微微蹙眉,洪老板连忙掏出二百块塞过去,他便不再言语,甩手离去。

“洪老板,一个摆地摊的,他懂啥古董,笨狗扎狼狗势。”卖主骂骂咧咧了几句,又道,“这样吧,我也不跟你磨牙咧,你再找个懂行的人,咱这生意还有得做。”

洪老板笑了:“他要是不懂行,我这南市就没人懂咧。老穆眼毒,一件东西放在那,是西汉的还是东汉的,是哪个朝代的,他能一眼看出来。”

卖主听罢,心里一慌。但毕竟把铜镜卖出去才是要紧事,这样想着,他压下方才被哽住的恼羞成怒,收拾好尴尬的心情,走出店去,将木匣往穆见晖摊上一放。

“穆哥,”他赔着笑脸,“要不你进去给我当个中人,谈个合适的价。”

穆见晖淡淡一笑:“估价的钱我不赚。”

“为啥?”卖主不解。

“估多了洪老板吃亏,估少了你老哥委屈。你们做的是一锤子买卖,可我还得在这南市混,挣口下眼食。”

卖主只好悻悻离开。

这时,穆见晖的手机响了。

“姐夫,出事了……”妻弟刘树生慌慌张张的声音传来,“——坑被人抢了!”

基地内。

方堃本在宿舍床上安睡,但没过多久,他便气得睁开眼,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幅昝茂昌的肖像简笔画。

“谁爱画谁画,我偏不画!”

他愤愤不平地嘀咕。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郭士林的声音:“师母好!雒青,这是咱昝教授的夫人项老师。”

“师母好,久仰您大名,幸会幸会!”

闻言,方堃蹭地坐起身。

师母,师母居然来了……啊,对了,一定和唐墓有关!

他可得把握好这个机会,不能叫人看扁了去。

脑子一转,他有了主意。

项昕之五十岁左右,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她裹着个大衣,脚上踏着皮鞋,知性中透着时尚,优雅而大方,很难想象会是一个常年泡在田野的考古人。

她一进屋,便一拉脸,口音里略带点上海腔:“侬真是有意思伐,主意都打到我身上来了。”

昝茂昌一改平日的严肃,在妻子面前和颜悦色:“咋,我又犯啥错咧?”

“明知故问。”

“唐墓的事?”

“你说呢?”项昕之抿唇,“你一个研究秦汉的,手都伸到我隋唐的地界了。”

昝茂昌连忙解释:“昕之,你可别以为这个唐墓跟我们无关,你看看它的位置,离我们近得很,它的发掘资料对我们研究历史上阳陵地理位置的变迁相当有帮助。”

“老昝,这话你骗骗外人就好啦,我是谁?和你过了二十多年的项昕之呀。”她笑了起来,“你那点小九九,非要让我点出来?你阳陵研究缺经费,把唐墓的抢救性发掘接了,钱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昕之,你就当照顾一下我们。去年做发掘我们征了一块韭菜地,害得娃娃们天天吃韭菜,为啥,还不是为了省经费。”昝茂昌心虚一笑,“再说,这次发掘是省院牵头,你做领队,我和娃娃们打下手。大事你做主,小事我搭把手,俗话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么。”

项昕之秀眉微挑,玩味道:“哦呦,今朝有事体求我,嘴像抹了蜜,平时脸长的呦,像谁欠你八吊钱。”

昝茂昌摸摸自己的脸:“……有么?”

就在此时,方堃敲门进来,将手背在身后:“师母好,昝教授好!”

“你有啥事?”昝茂昌没好气道。

项昕之立刻数落:“看看,刚说完你就拉脸子。”

方堃笑嘻嘻地从背后端出一杯咖啡,故意学着上海腔:“师母,没啥好招待的,给您端杯咖啡吃吃。速溶的,您将就一下。”

这一招项昕之很是受用,她当即接过咖啡:“速溶的也好呀,方堃,你比你导师有眼力价,我坐下半天了,连杯水都没有的喝。”

方堃趁她心情不错,连忙眼巴巴地央求:“师母,我想求您个事。”

“讲就是啦。”

“我想去参与唐墓的发掘。”

还未等项昕之回复,昝茂昌一口拒绝:“不行。”

方堃没脸没皮地一笑:“昝教授,不好意思,我问的是师母。”

项昕之爽朗挥手:“来吧。”

“昕之!”昝茂昌急唤道。

她狡黠道:“老昝你这记性太差啦,刚才说啥,大事我做主。”

昝茂昌辩驳:“这是小事。”

“是大是小我说了算。”

“……”

昝茂昌没办法,拗不过她,只好默认。

方堃顿时得意起来:“——谢谢师母!”

刘家的自建房坐落在城郊,很是气派。正房是两层小楼,东西厢房一个是灶房,一个是库房。

穆见晖正卷起袖子,在院落里挥刀追着鸡跑,吓得鸡咕咕直叫。

与此同时,西厢房里也传来了一声声凄厉惨叫。内有四人赤裸上身,双臂反剪被麻绳缚住,跪在地上。

刘树生挥着一根长鞭,挨个抽过去,血淋淋的鞭痕一道接一道。他三十五岁,个头不高,一脸横肉。

“说吧,你们四个谁勾结了外人?”

邢兆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冤:“生哥,真不是我,我跟了你这些年,哪干过这背信弃义的事。如果是我们干的,干啥还回去看,再回来报告给你,直接把东西拿走不就得咧。”

刘树生啐了一口:“狗日的,你是不是跟外人说过我刘树生抠?是不是说过想当支锅?”

“我那是喝醉了胡咧咧,我真没起过二心!”

刘树生懒得听他狡辩,一脚踹倒邢兆虎,将鞭子抽了过去:“狗日的,再不说怂给你打出来挂城墙上。”

院落里,穆见晖抓住鸡脖子,一刀利落下去,鸡血淌了一地。

邢兆虎被打得半死,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山娃:“是山娃!一定是这狗日的吃里扒外。”

山娃哆嗦着:“虎哥,可不敢胡说!”

“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那天又是丢家伙什,又是非要让我们给先人下跪,肯定是你狗日的心虚。”邢兆虎愤愤道。

刘树生于是直勾勾盯着山娃,吓得他词不成句:“生……生哥,我就是……过年……年动土害怕,怕得罪先人。我一个下苦,哪敢……敢抢支锅的坑。”

邢兆虎又看向另一人:“大头,是他!天天嚷嚷搞票大的娶媳妇。”

“虎哥,你可不敢乱咬人,”大头连忙为自己辩解,反咬邢兆虎一口,“那天对面人一来,你咋知道是文保员?我看你是故意的,你们才是一伙的。”

“放你娘的屁!”

刘树生眼一瞪,没人敢再言语。他看向黎远光:“炮手,咋不说话?”

“没啥说的。”

“你看像谁?”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咱的规矩不?”刘树生冷笑。

黎远光平静道:“私藏剁手,吃里扒外活埋,报警的杀他全家。”

“既然都不说,那就都按私藏算,一人一根手指头。”

刘树生从身后抽出一把刀。

灶房案板上摆着一只白条鸡,穆见晖抬刀,手却不着急落下,而是停在半空,若有所思。

刘树生按住山娃的手指,右手的刀就要落下。这时,门口传来了穆见晖的声音:

“树生,年还没过完,舞枪弄棒的不吉利,别把咱的财运吓跑了。”

刘树生似被说动,手悬在半空。

邢兆虎顺势求情:“对对,大过年的不能见血,不能坏了咱的运。”

穆见晖见刘树生不动,上前取下了他的刀。

“先吃饭吧。”他说。

四人感激涕零地看着穆见晖。

大家围桌而坐,桌上摆了不少鸡鸭鱼肉,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中间有个汤碗,被盖子盖住。

穆见晖为大家满上酒:“树生,给大家伙讲两句。”

“讲啥?谢他狗日的抢老子的坑?”刘树生冷哼一声。

穆见晖连忙圆场:

“树生,别说是你,这口气我也咽不下。要是没出事,今天这顿饭应该是顿庆功宴。老话说年前年后地气萌动,宝物现形。当年军阀党玉崐在斗鸡台盗宝,眼看就要过年了,也不让下苦们停下来回家,理由就是宝物大年三十后会现形。果然正月十四那天,挖到了一套价值连城的西周青铜禁。原上这个点,树生花了十五万买的,弄好了开一次张,够咱兄弟吃上一年。”

刘树生闷闷不乐:“现在说这些还有球用。”

“树生是支锅,有句话按理也轮不到我说。可大家吃的是一锅饭,就是自家兄弟,兄弟我今天自作主张备了道菜。”

说着,穆见晖打开汤碗上的盖子,里面装的竟然是土,众人顿时瞠目。

邢兆虎率先发问:“老穆,你这是啥意思?”

“咱是土里刨食,不能坏了规矩。树生心善,没让大家见血,这个情得记住,这个教训也不能忘。”穆见晖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暗藏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管是吃里扒外的人,还是觉得委屈的人,都得明白秦川市场不藏人不藏货,内鬼迟早现原形。”

刘树生对穆见晖这番盘道颇为满意,遂看了一圈众人:“还愣着干啥,吃!”

四人连忙上手,抓了一把土送入口中。

继续阅读:第四章 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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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宝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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