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队一行往待发掘的唐墓走去。野外碎石密布,鞋底踩过便能扬起轻微的沙尘,杂草丛生于密实的黄土上,悄然掩映了其间零星散落的小洞,洞周围沙土凌乱,明显有不少人活动的痕迹。
项昕之边走边说:“这个唐墓被盗情况很严重,文保部门已经来看过了,不止一次被盗。而且附近的小孩子经常去玩,很危险。”
方堃若有所思:“……看来,是个贵族墓。”
“你凭啥下这个论断?”昝茂昌问。
“普通唐墓形制一般不大,依山而建,没有墓门、神道这些装饰性建筑,中央起墩,很难发现,不容易被盗。”他答得头头是道。
昝茂昌回头:“郭士林,方堃说得对么?”
郭士林犯难,挠挠头,随口应付:“对着咧。”
“那,雒青,”昝茂昌略微一顿,“你也觉得对么?”
“对了一半,方堃说的普通唐墓的特点没问题,但是……”她思索片刻,“我觉得不应该光凭普通墓不容易被盗,而咱们要发掘的这个唐墓被盗多次就断定这是个贵族墓。”
方堃听罢,果断接道:“如果你觉得理由不充分,那我还可以在陪葬品方面继续补充。唐代平民陪葬不好奢,比较随意,一个墓多次被盗你觉得里面陪葬品能少得了么?”
昝茂昌见他如此高傲张扬,不由摇头:“你太武断了,到了里面少说话,多看。”
“不要搞得这么严肃,想说就说,想问就问,”项昕之连忙打圆场,“况且他说得对,这确实不是一个平民墓。有前后两室,等级相对较高。”
“他这是蒙对。”昝茂昌语气仍然生硬。
“不管是不是蒙,就算他说错话能有啥后果?”
“现在是没后果,以后说不准。”
“以后再说以后,我看方堃挺聪明,你要不想要我就收走了。”项昕之无奈,只得如此把昝茂昌的话给堵回去。
有了项昕之的支持,方堃在一旁得意得很,略微耸了耸鼻头。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唐墓入口,只见墓道已然裸露在外,青砖点缀在黄土间,古旧斑驳。
项昕之见状说:“这个墓一到夏天就容易被雨水冲刷,所以你们现在可以看到,墓道已经裸露出来了。”
昝茂昌不忘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应了几声后,众人或怀憧憬与期待,或暗含紧张谨慎,依次走了进去。墓道狭窄逼仄,墙壁被侵蚀破坏得厉害,虽残存着些壁画,壁画中人物的眼睛却被抹除毁坏,甚至墙上还有小孩幼稚的字体,写着“红红我爱你”之类的顽皮话。
大家看到这一幕,不免痛心。
项昕之深深叹了口气,眼神坚定:“壁画我们要尽早处理,能揭取保护的尽量揭取,不能让它再受损害了。”
“这些小孩太坏了,乱涂乱画,还把壁画的眼睛弄坏了!”雒青惋惜道。
听了她的话,方堃眼神一凛:
“不,这些人物的眼睛不是小孩涂坏的……是盗墓贼。”
“你怎么知道?”
“盗墓贼下坑的时候,看到壁画会害怕,觉得这些人在盯着他们,能带走的壁画就带走,带不走的就毁掉,怕遭报应。”
昝茂昌难得对他露出肯定之色:“这点你倒是说对了。”
一行人沿着墓道继续往里走,然而,在穿过甬道、进入前室后,却见里面早被洗劫一空。
“前室、后室都被盗空了。”
项昕之眉头紧蹙,语气颇有些凝重。
看到后室也惨遭厄运,雒青亦痛心疾首:“太可恶了!这么多珍贵的文物全被毁了,这些盗墓分子怎么下得去手?”
“盗墓贼连命都豁得出去,他才不管文物的价值。”项昕之无奈摇头,“关中是文物大省,随便一抔土都有上千年的历史,我们这几年做的抢救性发掘项目越来越多,简直是跟在盗墓贼屁股后面跑。”
气氛正沉重时,郭士林突然发问:“哎,咋没见棺椁?”
雒青环顾一周,猜测道:“是不是被盗墓贼偷走了?”
“有这个可能,墓主的身份也没法确定,所以,做完基础的清理工作,我们就把墓回填。”项昕之略一沉吟,做出了决定。
“昕之,”方才一直没说话的昝茂昌忽然开口,“有个地方,我想让你再看一下。”
“行。”
“……哎?”郭士林揉了揉眼睛,又忍不住惊讶起来,“方堃呢?”
众人这才发现,后室中压根不见方堃的身影。
昝茂昌一行重新回到了墓道。只见方堃站立于墓道墙壁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壁面愣怔,眼神发直。
昝茂昌大喊:
“方堃!”
而他入了神,压根没听见老师的呼唤,只是兀自支着下颌思考,并未理会。
郭士林压低声音:“不会中邪了吧?”
这时,方堃忽然抬起手,敲了敲墙壁,紧接着居然开始往下抠面前墙壁的土。
“住手!”昝茂昌大步过去,一把拉住他尚且悬在半空的手臂,“干啥呢你!”
方堃摊开手心,露出里面的土:“昝教授,大收获!您让我说不?”
昝茂昌无语:“有话快说。”
方堃于是认真道:“这墙壁上的土和生土比起来颜色偏黄,也没生土那么紧致,会不会有建筑痕迹?”
项昕之闻言看向昝茂昌:“老昝,你刚才也是想带我来这里吧?”
昝茂昌点了点头。
项昕之对方堃扬起一个明丽的笑容:“行啊方堃,眼力不输你老师!”
“……我觉得这里倒是可以继续挖一挖,看看这个墓是不是还有我们未知的东西。”昝茂昌沉默须臾,道。
方堃笑嘻嘻:“昝教授,咱俩真是心有灵犀,我也觉得要挖。”
昝茂昌横他一眼:“你不是手僵了么,我看挖土的时候灵活得很。”
“这不是一时激动,太忘我了么?”方堃挠了挠头,又甩手道,“您看,现在又僵了。”
“下次动手前打个报告,”昝茂昌收起说笑,语重心长道,“墓里的一切都不能随意乱动,这是铁律。”
方堃则不以为意,仍旧语气轻快:“知道咧,说话要请示,动手要请示。”
项昕之仰头环顾墓道,说:“老昝,回去咱俩商量一下发掘计划。”
“能行。”
方堃忙不迭举手:“我能参加不?”
昝茂昌没回答,兀自离开。
方堃懵了。
“师母,这啥意思?”
项昕之噗呲一笑,也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傻小子,同意了呗。”
秦川市的漆黑夜空里闪烁着绚烂刺目的霓虹灯光,酒精发酵欲望,幽暗掩埋肮脏,一切都隐匿在灯红酒绿背后,伺机而动。
陈旧堆叠的广告牌下,西装革履的华南王夹着公文包,拥着浓妆艳抹的坐台女露露窜进一家小宾馆,轻车熟路地摸到房间门口,进了屋。
女人双手勾着他的脖颈,艳唇上挑:“你可是答应我了,明天带我去买项链。”
华南王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一手摸到她背后的衣服系带,一手盈盈一握她的细腰:“知道啦,哪次答应你的事没办到。”
须臾,衣带松动,堆出纠缠的褶皱。呼吸加重,躯体紧贴,汗水混合劣质脂粉味淌下,如无声的洪流。
两人亲搂了一通后,华南王随意一抬眼,忽然瞧见门口有个信封,他顿时警惕地推开露露,赶忙捡起。
信封里有张照片,拍的是一个黑陶俑。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晚上十点,东郊雅茗茶馆外。
华南王把照片一撕,若有所思。
露露见他不语,凑过来:“啥东西?”
华南王沉思片刻,迅速丢下几张百元大钞,便着手收拾行李:
“今晚你回去吧,我有事要办。”
夜色愈深,一辆出租车在东郊茶馆外兜了两圈才停下,华南王警惕地从车上下来。他四下看了看,瞥见身侧一辆桑塔纳打起了闪光灯。
他放轻脚步凑近车前,车窗拉下,里面坐的正是穆见晖。
穆见晖开门见山:“信是我塞的。”
华南王面露防备:“乜信?”
“放心,”穆见晖笑道,“我不是条子。”
他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裹住的东西,那东西只露出一角,隐隐能看到是黑陶俑。
他将东西递给华南王,后者却只扫了一眼,并没有接。
穆见晖并不着急:“剩下的都在车上,你要是不放心我,地方你定,我跟你去。”
华南王沉默,而后招停了一辆出租车,示意穆见晖跟着。
出租车在秦川的黑夜中穿梭,最后停在了一片无人的郊野。此时已过凌晨,万籁寂静,厚云遮蔽皎月,树梢后传来鸦鸣,偶尔伴随一两声狗吠。
华南王下了车,见穆见晖也把车停下后,走到了他面前:“报下家门吧。”
“叫我表叔。”
“表叔?”
“跟你华南王做生意的,都是秦川的大支锅,大掌眼。我在这行是无名之辈,你指定没听说过我,可我一直知道你。”
穆见晖淡淡一笑。
“知道我的人是不少,但能找到我的只有几个,”华南王依旧警觉,眼神上下打量他,“你是怎么找到的?”
“刘树生,你跟他做过生意。”穆见晖说,“去年十月,你收了他一套汉代彩绘灰陶甬钟,那物件上有条裂缝。前年六月,你收过他一个青铜卣。”
“你跟刘树生乜关系?”
“我跟他啥关系不重要,我来是想跟你做成这笔生意。”
华南王渐渐打消疑虑,接过了穆见晖递来的手电,仔仔细细查验着他带来的那只黑陶俑。
穆见晖在一旁补充道:“这是着衣俑,给皇家贵族陪葬的,还是罕见的黑色。”
“你不用给我上课。”华南王不耐烦地打断。
穆见晖自嘲:“对不住,我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咧,你华南王吃过见过,肯定知道这东西的分量。”
“有多少?”
“二百多个。”
“报个价。”
“一个一千。”
“六百。”
穆见晖想了想,咬咬牙:“六百就六百。”
华南王挑眉,语气轻蔑:“这么爽快?”
穆见晖则不卑不亢:“我是带着诚意来的 ,我就认你华南王这个人。”
华南王瞥他一眼,又道:“我只要一百个。”
穆见晖一愣。
华南王耸耸肩:“不同意唔所谓,你找别人卖。”
穆见晖连忙敛敛心神,唇角上扬,眉眼温和:“没嘛达,东西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一百个,拿到市场试试水。成了,还有下次。不成,我欠你华南王一个人情。剩下的这些,我等你的消息,就算别人想要,我也不卖。”
华南王听罢这一番话,心里倒被熨帖得舒服:
“表叔,OK,你这个名我记住咗。”
次日,暖日当空。
秦川城郊一个集市里热闹非凡,人声鼎沸,陈着不少摊位,燕小五的辣子摊就在其中。他老婆付小丽,一个尖脸细高条的女人,正招呼来往顾客。
“新到的辣子看一看啊,羊肉泡馍大碗卖,有了辣子不吃菜!”
付小丽大声朝来往行人吆喝,但喊了半天也没有生意上门。
她正憋了一肚子火,就见丈夫燕小五牵着儿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条子肉走了过来。
燕小五笑嘻嘻地示好,将碗递过:“媳妇,新出锅的条子肉,香得很,尝尝!”
付小丽一甩手,把碗掀翻在地:“咥咥咥,长着嘴就知道咥。”
燕小五又懵又惊:“谁又惹你了?”
不提还好,一提就窝气。付小丽瘪着嘴,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问,挨千刀的货,连个窝都没给我置下。过个年,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燕小五被媳妇骂得脸上没光,弱弱回了一句:“生意不好,能赖我?”
付小丽白他一眼:“不赖你赖谁,别家男人能赚钱,咋就你不行?”
旁边的摊贩听到他们的对话,趁机调笑道:“姐,你家燕小五不行,我行啊!”
“狗日的闭嘴,有你球事!”燕小五啐他,又放柔声音委屈地看向妻子,“老婆,说话别那么难听么?”
“没钱还想听好话,爱过过,不爱过拉倒。”
付小丽却仍拉着长脸,并不吃他这套,径直拉着儿子走远。
燕小五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而就在这时,他的呼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