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五一进餐馆,就看到穆见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身影清瘦颀长,观之内敛而稳重。
他快步走过去,粗着嗓子喊:“穆哥!”
“来,快坐。”听到燕小五的呼唤,穆见晖招了招手,又把菜单推过到他面前,“点菜,想吃啥随便点。”
燕小五无心看菜单,还没翻便迫不及待问道:“哎,穆哥,咱那事咋样了?”
穆见晖从容一笑:“穆哥能请你来这吃饭,你说呢?”
“成了?”
燕小五声音里克制不住兴奋。
穆见晖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不多,一万块,给那个下苦分多少,你看着办。”
燕小五接过信封,摸了又摸,跟捧着宝贝似的:“哥,不怕你笑话,你弟弟我口袋快比脸干净了。”
穆见晖忍俊不禁:“知道你日子恓惶,这不拿到钱就给你送来了。”
“哥,咱这买卖行,弄一次抵我卖一年的辣子。要不我那辣子摊黄球算了,以后就跟你干。”
“别急,还得慢慢来,咱的好日子在后头。”
“哥,你说啥是啥,我全听你的!”燕小五两眼发亮,“在表厂那会儿,我就知道你能成大事,以后是个人物咧。”
这番恭维穆见晖很受用,他微笑:“你说谁算个人物?”
燕小五竖起大拇指:“那肯定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嘞。”
“行,”穆见晖点点头,唇边笑意越发深沉,“以后帝王将相享用的宝贝,咱看上啥拿啥。”
回到家中后,付小丽催促儿子一起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娘家,忽然见燕小五一脚踹开门,双手提着大包小包东西,里头塞满了衣服点心,恨不得脚上也勾几个袋子。
他故意不理睬媳妇惊讶的目光,径直掏出10元塞给儿子:“儿子,压岁钱,拿着。你爸能不能?”
儿子笑眯眯地喊:“能!”
燕小五被逗乐,拍了拍儿子的肩:“去,自己买糖去。”
儿子高兴地跑了出去。燕小五又将一踏钞票甩在桌子上,双手插兜往沙发上一瘫,又翘起二郎腿,抬起下颌,斜眼瞅媳妇。
付小丽诧异:“你哪来的钱?”
“你男人回来了你瞅不见?”燕小五硬气十足,“去,给我弄碗条子肉去。”
付小丽愣了一瞬,并未动作。
“咋,我说话你没听见?得似想挨打呢?”
他见媳妇并不发作,又添油加醋补了一句。他不禁心想,嗨,在家里耍威风的感觉原来这么爽!
付小丽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钱,便沉默着拿起钱往外走。
燕小五朝正在换鞋的付小丽大喊:
“再给弄瓶太白回来!”
看着付小丽一声不吭出门,燕小五得意不已,又忍不住抖了几下腿。
秦川南市。
天色渐黑,行人匆匆,穆见晖正准备收摊回家,把所有东西都打包放进了两个纸箱。
略一思索后,他抱着纸箱走进博文斋:“洪老板,东西先放这咧。”
洪老板大手一挥:“能行。”
“麻烦你咧。”
“说这干啥,又不是头一天往这放。”洪老板调侃道,“你要真怕麻烦我,就早点发大财,盘个店。”
穆见晖闻言弯唇,却并未接话。出了博文斋,在昏暗夜色下,穆见晖望了一眼亮堂门店对面他那局促可怜的摊位,低垂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复杂难辨的神色。而后,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还得做更多……要往上爬,越爬越高。
高到无人可与他争辉,高到他的光亮足以刺破黑夜。
破旧的路灯忽闪惨白灯光,隐有污渍的地砖边爬着稀疏的青苔。穿过南市的街道,经过走了无数次的门洞,他回到那片无比熟悉的老式矮层小楼。那里散发着陈腐、闷仄、令人窒息的氛围,唯有从楼道透出的熹微橘光能稍稍安抚他奔波疲惫的心。
他登上了嘎吱作响的铁制楼梯。
推开家门,这间不到二十平的开间宿舍被收拾得整洁有序。房间里陈设简陋,除却两张单人床拼起的床,仅有一张沙发,一个书架。与床单和沙发的泛黄老旧相比,书架却尤为被重视,上面满满当当全是书,多是史籍典籍、考古报告与专著,大部头硬纸壳挤在一块,连细小的灰尘也无处躲藏。
看穆见晖回来,半躺在沙发上的妻子艰难起身。她面色发黄,身体瘦削,一副病病殃殃模样,饶是如此,眉眼间仍可见年轻时是个清水出芙蓉般的美人。
“回来咧,吃饭。”她唤他。
“不急,树兰,”穆见晖的神色格外温柔,“我先出去给你把药煎咧。”
刘树兰叹口气:“今天算咧。”
“咋,对门的老冯又说不中听的咧?”见妻子面露难色,穆见晖立马想起邻居之前总嫌他们屋周围飘着一股难闻的中药味,于是开口安抚她,“没事,咱在屋里煎。”
刘树兰愧疚地看着自己的手:“就因为这该死的风湿病,把街坊邻居都得罪咧。”
穆见晖支起炉子煎药,回头冲她笑了笑:“明年咱就搬到大房子去住。找个带阳台的,天天让你晒太阳。”
“哪有钱搬家。”
“这话说的。”
他舒展眉眼,清瘦的身躯似能迸发无尽力量,支撑一方天空:
“别人能发家,咱也能。”
她听罢,神色却显忧虑:“你今天去哪达咧?”
“我能去哪达,摆摊卖货。”
“你哄我。”刘树兰语气急了几分,“中午去南市寻你,没寻见。”
穆见晖并不着急,而是从包里掏出一个新手机递给她:“中午我去给你买了个这,往后有事你直接给我打电话。”
刘树兰见到新手机,愣怔一瞬,眼眶迅速渗出晶莹泪珠,背过身去低声啜泣。
穆见晖慌了:“树兰,你咋了?我真是去给你买手机咧,你不会以为我……”
刘树兰哭得更大声了:“我以为你啥?我倒真希望你能去找个女人,给你生个娃,续上老穆家的香火。”
说出来后,一股巨大的怅然失落攫住了她的心房,让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就算她喜欢小孩,她以前也不会这样想,可现在她竟然……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望不到头的病痛,竟把她折磨到如此地步,她好累,好累啊。
“你这说的啥糊涂话?”穆见晖这才发觉妻子今天有点奇怪,像是知道了什么,又像是一定想从他这里知道什么,“树兰,你到底咋了?”
他内心忽然生出几分忐忑,该不会……
不,他只能这样做,只有这样,他才能给这个小家带来希望,他才能看着妻子恢复昔日的自信大方,而不是在愧疚与自责中度日——他的选择绝不会错。
他的眼神愈加坚定。
“当初你说去生娃那帮忙,我咋跟你说的?”
“我只给他看看货,掌掌眼,别的不掺和。”
“床底下那堆陶俑是咋回事?”刘树兰的声音隐有颤抖,“你是不是下坑了?”
穆见晖沉了口气,道出了之前早就盘算好的说辞:“那是我从乡下收来的。”
“我不傻,我这个药罐子都快把家吃出窟窿了,你哪有钱收货?还有这手机,这中药,你哪来的钱?这脏活亏先人,迟早遭报应。刘树生是狗脾气,不听人劝,我管不了,可我不能看着你走歪路。”
素来温柔的刘树兰头一回有了怒意,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份手写的离婚协议书:
“签了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那怒意中混杂着泪水,与其说是怒意,不如说是担心、焦虑与……些许失望。
说不清是对他的失望,还是对自己的。
穆见晖看都不看离婚协议书,只是双手扶住妻子的肩膀,柔声安抚她:“树兰,你也知道生娃是啥人,一分一厘都要算计,这赚钱的买卖他能让我插手?再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下苦腿子哪个能干了?你男人最近走了小运,乡下那个兄弟愿意把货赊给我,让我赚个差价。”
“真的?”
她的声音中仍带有疑惑,但已平复许多。她是爱着他、不愿与他分离的,穆见晖对此了然于胸。
他也不愿离了她。
“真的。”
穆见晖哗啦两下把协议一撕。
“药差不多了。”
中药罐上空蒸腾水汽,白雾将周遭变得朦胧,也让刘树兰对这一切感到恍然,如同幻梦。
穆见晖把药倒出来,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树兰,小心烫。”
秦川郊外,艳阳高照,黄土被晒得干燥皲裂。唐墓内尽管稍显阴冷,但比起时不时呼啸一阵大风的外头还是舒适些,只不过空间狭小,众人挤在墓内,早就湿透了后背。
墓道里已经接通了电,发掘步入正轨。众人正井然有序地开展工作:甬道前,技工老鹿指挥并配合工人从甬道里用小推车一筐筐取土、运土;昝茂昌在指导技工测量、记录墓葬数据、绘制图纸、清理壁龛,额头渗出细汗也浑然不觉;项昕之带正全神贯注地在墓道里揭取壁画,方堃、雒青和郭士林乖乖跟在旁边学习。
项昕之和技工身穿白大褂,正用小棉签蘸着蒸馏水,一点点地将壁画表面的泥土、霉菌清理干净。
“师母,我能试一下吗?”方堃跃跃欲试。
“哎哟,求之不得,正好这是个慢活儿,缺人手。”项昕之热切招呼,“雒青、小郭,你们也试试。”
雒青连连摆手:“我没弄过,怕伤了壁画。”
项昕之极力鼓励:“没关系,总有第一次的嘛,咱们用的是蒸馏水,一切操作都是在对壁画无害的基础上进行的,手底下轻一点就行。”
方堃也在旁边连连点头应和:“就是的,有师母教咱,怂啥么,就当是给壁画洗脸呢。”
如此一来,心里也有些痒痒的雒青和郭士林便不再推辞,小心翼翼地开始上手。他们依照方才项昕之和技工的动作,一丝不苟地清理壁画,缓慢而认真,眼睛眨也不眨。项昕之看了看他们,由衷赞许了几句。
不久后,她已清理好了一块壁画,准备下一步加固,于是边做边教给方堃、雒青和郭士林。
“像这种松了的地方,就要先用加固剂把它加固一下,空鼓、起翘和脱落的地方要填补一下下。”她耐心地说着要领。
雒青点头,又看到一旁的技工在用设备烘烤壁画,好奇道:“这是在干嘛?”
项昕之神秘一笑:“你猜猜看。”
“烤壁画呢。”
方堃抢答,有意无意瞅了雒青一眼。
郭士林不解:“壁画都干得掉漆了,还烤啊?”
“方堃说对了,壁画的脱落不是因为干燥,相反,因为受地下水的影响,壁画本身含水量大,会影响加固药水的吸收,所以要先烘烤。”项昕之解释道,“等烤好以后,还要喷药水,把壁画表面的色彩固定下来。”
方堃满眼期待:“我能试试吗?”
郭士林扶额:“你咋每个步骤都想试?”
项昕之则并不介意:“没毛病,就得多上手呢。”
方堃从项昕之手里接过设备,略有紧张,他深呼吸后,开始上手操作,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不多时,整块壁画已经清理、烘烤、加固完毕,仿佛可见千年前那色泽饱满亮丽的原貌。
“这下能揭画了吗?”
郭士林擦一把头上的汗,迫不及待问道。
项昕之摇头:“还不行,虽然我们修修补补打了补丁,但是整个壁画层还是很娇滴滴的,一揭就散架了,还得整体加固。”
说话间,技工已经开始在旁边熬胶,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
项昕之转身问:“雒青,认识这个伐?”
“好像看我妈做银耳汤的时候用过……”雒青沉思须臾,“是叫桃胶吧?说是能美容养颜。”
“能不能保养我们的皮肤不敢讲,但是确实能保护我们壁画的皮肤。”
项昕之会心一笑,继续讲述其中门道:
“桃胶是植物胶,溶于水,到时候可以清洗掉,对壁画没有伤害。像这样用刷子把桃胶在壁画上均匀地刷一遍,再铺上一层宣纸,然后再烘干,继续刷胶,贴纱布,重复这样的步骤,直到胶水牢牢粘在第一层宣纸上……”
等桃胶熬制得差不多了,项昕之和技工便开始一层又一层地为壁画刷胶、铺纱布。壁画面积较大,墓道却相对逼仄,身体得换好些姿势角度来适应空间,极易腰酸背痛。过了一会儿,项昕之直起身来活动活动,技工们则搬进来了几个炭火炉子。
郭士林又发问:“咋还有火炉子?”
方堃在一旁故作调侃:“对,师母怕你饿了,弄炉子给你烤肉呢。”
没想到素来贪嘴的他竟信以为真,发出了惊喜的上扬音调:“——真的?”
“哈哈哈哈,”项昕之大笑起来,眼角牵出细微皱纹,“是要搞烧烤,不过是给壁画烧烤了。”
技工们随后给众人分发防毒面罩,开始烘烤壁画。
项昕之连忙对学生们补充道:“这个‘烤炉’烤的时候就跟烤羊肉串一样,会产生大量一氧化碳,这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咱们只能在下面轮流烘烤,还要用风扇、鼓风机这些东西加快空气流通。”
三人顿时心下明了,有序撤出了墓道。剩余几人戴上防毒面罩,轮流在下面烘烤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