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重新回到墓里,烘烤已经结束。
项昕之摸了摸壁画:“像这样烤得差不多跟砖块一样的时候,准备工作才算全部完成,现在就能揭了。”
“揭个壁画太麻烦了吧,”郭士林长吁一口气,“光前期工作居然就做了这么长时间!”
“就跟医生做手术一样,手术前要全面会诊,先想好各种治疗措施,把患者身体调理到最适合手术的条件,再开始用物理、化学的方法治病。”
项昕之知道学生们此前并未怎么接触过壁画保护的工作,不厌其烦地分享着她的心得。壁画漫漶残损,她的双眼却炯炯有神,不知疲惫,如同面对多年老友。
雒青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被项昕之的神态所吸引,心间仿佛充盈了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
她也要成为师母这样的人,为了热爱的事业奉献一生。
“师母这速度已经够快的了。”方堃思索片刻,不由敬佩,“有一本意大利的文物书里写了,人家外国的文物专家揭一幅壁画要一到三年,耗资几百万。咱们国家的《四神云气图》,16.8平米,用了一个多月就揭完了。我算了一下,师母的速度也不相上下。”
项昕之无奈一笑:“我们的经费有限,时间也有限,只能逼自己一把了。”
郭士林挠了挠脑袋:“师母,那壁画到底咋揭?”
“用我的手术刀啊,”项昕之拿起锯齿铲刀,“就是这个,用它来把这层薄薄的墙皮给剥下来。”
郭士林顿时惊得提高音量:“剥墙皮?这咋剥啊!”
“这个嘛,就当自己是个泥瓦大工,练多了就会了。”项昕之说,“但是壁画比较大,揭取之前要先分割,标号,然后再选择下刀的地方……”
说着,她忽然考起了几个孩子:“这块壁画,晓得在哪里分割、下刀伐?”
雒青和郭士林直摇头,她又看向方堃,方堃显然知道,但卖关子没说。
项昕之:“切过肋排吗?”
雒青摇头。
郭士林即答:“切过。”
项昕之又追问:“肋排从哪里下刀的?”
“先从两片排骨的缝里把骨头分开,再用斩骨刀剁成块儿,然后起锅烧水……”
“好啦好啦,再讲就要被你讲得饿死了。”项昕之失笑,“我们只要第一步就好,你们就当这个壁画是肋排,它的下刀缝在哪里?”
方堃指着两副人物画中间的空白处:“这儿?”
“对头。”
雒青讶然:“就是壁画的留白处?”
项昕之点点头,在壁画留白处画下一条切割线:“没错,就是留白处,像单幅人物、单个屏风画,中间都有留白,都可以单独分割、独立成幅,不会破坏壁画,也不会影响整体画面。”
她侧身让位,技工随后便用切割机把壁画沿着她画的切割线割开。
切割工作开始后,项昕之收敛神色,由壁画下面下铲刀,聚精会神,不敢有一丝马虎,每铲一下都要检查对壁画有无伤害,此时她已无心再教方堃几人。
方堃几人也看得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墓道空气宛如停滞,就像大家在一齐屏息。
剥剩下最后一点时,项昕之终于松了口气,伸展着早已酸痛的身子,对方堃几人说:“要不,你们也试试?”
雒青和郭士林一起摇头。方堃则没有明显的反应,但嘴唇紧抿,目光在壁画和她之间游移,她看得出方堃想试,于是把铲刀递给他。
他接过铲刀,虽然内心打鼓,但在项昕之的眼神鼓励之下,还是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刀,豆大的汗珠暗示着他的紧张。终于,他做完了这最后一步,整块壁画被完整铲下。
旁边的技工立刻将早已备好的铺海绵的托板放到与壁画平行的位置,将壁画背面朝上放置在托板上,再小心剔除背面的残土,之后压上一块相同的铺有海绵的木板,这才运走。
项昕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表扬道:“做得不错啊。”
方堃长长地松了口气。
雒青看到满头大汗的方堃笑了起来:“方堃,没想到你也有紧张的时候。”
虽为调侃,可少了几分平时斗嘴的火药味,倒像在为他的努力高兴。方堃忽然感觉有些不自在,耸了耸鼻子:“师母干了几十年,揭的时候不也紧张得手心出汗嘛。”
闻言,项昕之肃然道:“我们这个工作,就是做一辈子,也不敢怠慢,不管经手多不起眼的文物,谁也无法确定它承载的意义,手底下轻一点重一点,都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雒青和郭士林忙不迭点头。
正在这时,一个民工灰头土脸从甬道里爬了出来,累得好一阵喘息:
“昝师,挖了十几米了,越挖越窄,里头过个娃都费劲,只能猫着个身子,气也喘不上,可不敢再挖了,再挖得出人命咧。”
站在他对面的昝茂昌想了想,道:“行,大家先撤出来吧。”
方堃过来一看,见大家都撤了,疑惑不已:“咋都出来咧?”
民工还在大口大口顺气:“太窄了,挖不成咧。”
方堃回头看着幽暗的甬道,有些不甘心。
已至晌午,大家围坐唐墓外一起吃饭,老鹿端着几大盘冒热气的韭菜饺子走上前来。
“——又是韭菜饺子?咱都吃了几个月了?”
郭士林一看,脸都绿得跟韭菜似的,立刻叫嚷起来。
雒青随口答:“要怪还不是怪你,偏偏征用了人家村里的韭菜地。”
老鹿也摆出嫌弃神色,大咧咧道:“就是的,吃几个月韭菜就不乐意了?你们知不知道耕土层我们挖了两星期都还没把韭菜根挖干净是啥感觉?”
“鹿师,我就想问一句,”郭士林弱弱举手,“咱工地的冰箱里到底还冻着多少韭菜饺子?”
他眉头紧锁,眼神忐忑,既期待一个答案,又害怕这答案非他所想。
老鹿故作淡然:“差不多……再吃一个月吧。”
郭士林听罢快吐了,五官皱成一团,大家纷纷被他的表情逗笑。
与这欢声笑语格格不入的是,昝茂昌独自沉默,也没怎么动碗里的饭菜,瞧着颇有些愁眉不展。
项昕之察觉到他脸色不太好,半关切半揶揄道:“怎么了昝教授,你也吃腻了?”
“……唉,甬道挖了十几米都还没到头。”妻子的发问打开了他的话匣,他絮叨着,“我看了,里头现在挖出来的都还是填土,说明还没到头……”
“你在纠结该不该继续挖?”项昕之顿时对他的烦恼了然于心,“挖的话里头空气不流通,也有塌方危险,不挖又不甘心?”
昝茂昌点头。
项昕之剥了一个蒜放他碗里:“天塌下来也得先吃完饭对伐?吃完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有了她这句话,昝茂昌安心不少。他这才微微颔首,闷头大口吃起来。
雒青吃得差不多了,刚放下筷子,却感觉有些奇怪,她环顾四周:
“……方堃呢?”
大家这才发现方堃不在。
郭士林并不担心,一边痛苦地往嘴里塞韭菜饺子,一边随口回道:“得是活没干完,熬夜点灯补裤裆呢?”
雒青想了想,索性站起身:“我去看看。”
“方堃……方堃……”
雒青走进墓里,一路喊着,四下张望,生怕他蹲在什么光线照不到的幽暗角落被自己错过了。
但无人应答。
她来到甬道前,看到甬道口堆了一堆衣服,提起一看,正是方堃的棉衣,底下还有棉裤、毛衣。她猛然意识到不对,把头伸进甬道,大喊:“方堃!”
里面始终没有回音。
这下雒青慌了,提高音量,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大喊方堃的名字,嗓子都开始发痒干涩,可甬道里却没有任何回应,她心急如焚,都快哭出来了。
所幸这时,昝教授他们也踏入了甬道。
昝茂昌一看雒青的架势,再看地上方堃的衣服,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怒火腾地窜上头:“真是不让人省心!”
郭士林动作利索,准备脱衣服:“大家别急,我进去看看。”
“你这身型费劲,”昝茂昌伸手阻拦,“我去。”
说着他就要脱外套。
就在此刻,方堃的声音突然传出来:“——雒青!”
“是方堃!”雒青大喜,又唤道,“……方堃!”
里面再次传来方堃的回应:“马上出来咧。”
大家拼命把头往甬道口凑,只见一道亮光正一点点地向洞口靠近,众人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好一会儿,方堃的头终于从洞里凑了出来。他费劲拖着两大筐子土,整张脸被泥土和汗水混合物冲刷得脏污不堪,几乎看不清五官。
“谁让你私自进去的?给谁打报告了?工地施工安全制度你忘了?安全教育教到猪脑子里了?万一出了事负得起责吗?……”
昝茂昌火气上来,皱着眉便大声呵斥起来,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不等他骂完,方堃却咧着一口白牙笑得很灿烂:“拐弯了。”
“就不应该带你来工地!……”昝茂昌正继续数落着,骂到这里,他的大脑才接收到刚才方堃表达的信号,“……等等,啥拐弯了?”
“甬道挖到头了,里头还有一个天井。”
方堃平静地叙述,眼神中却难掩喜悦。
项昕之不可置信:“——第七个天井?”
方堃连忙应道:“对!”
项昕之惊呼:
“天哪,懿德太子墓也才七个天井。”
昝茂昌还有些发懵:“拐弯是啥意思?”
“天井里还有一个甬道,不再向西,向北边拐过去了。”
大家听完方堃的发现,都震惊了。
昝茂昌早已忘了骂方堃,和项昕之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双方已经达成默契。
“这个墓的规格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这种形制也是头一回见,我们有必要继续发掘下去。”昝茂昌清清嗓子,正色道,“老鹿,你给大家说一声,得再辛苦一下,继续沿着这条北向的甬道挖掘,千万做到安全第一。”
老鹿果断道:“好!”
方堃自顾自放下筐子,又弯下腰,准备往甬道里钻。
昝茂昌一把拽住他:“你干啥去?”
方堃似乎浑然未觉导师的警惕,自然而然道:“打头阵啊,里头的情况我清楚。”
“……”昝茂昌无语,“既然你的力气用不完,就把大家挖出来的土全搬出去。”
“啊?又运土?”方堃急忙转身,试图搪塞过去,“我得去里头,要不他们找不见……”
昝茂昌一口回绝:“用不上。你运土,顺便把工地施工安全制度背十遍,背给所有人,尤其是你自己听!”
方堃瘪了瘪嘴,却见他态度坚决,难有转圜,只好极不情愿地开始照办。
大家依旧各忙各的,唯有方堃一个人搬运着土,背诵的声音传遍整个墓道:
“安全管理的原则是预防为主、安全第一。
“所有工作人员在进入发掘现场前,必须接受安全教育,树立安全防范意识。
“所有进入考古发掘现场的人员必须严格遵守施工安全制度,严禁违规逾越警戒设施进入危险区域。因此造成伤害者,自行承担全部责任和经济损失。
“发生安全事故,必须严格查处。做到事故原因不明不放过、责任不清不放过、责任者未受到教育不放过、没有预防措施或措施不力不放过。”
大家都笑着看方堃,方堃越像人来疯,人越多,越是背诵得更大声……
是夜,阳陵考古基地的男生宿舍内。
郭士林扭着身子往腰上贴膏药,一手捶着酸疼的腰,一手继续写着当天的考古日记:
“今天继续学揭壁画,想对昝师母说,太牛了!也想对自己说,太难了!
中午又吃韭菜馅饺子,吃韭菜饺子的第6个月零8天,真的很想吃肉!羊肉泡、酱肘子、葫芦鸡、水煮鱼、臊子面、灌汤包……不能再写了,再写就饿死了。
下午方堃又出幺蛾子了。”
刚画上句号,方堃搬着一摞资料书进来,放在桌上,一眼瞥见郭士林的日记。
“又写你的三行日记呢。”方堃笑嘻嘻道,“呀,不对,今天超了一行……咋多吃了一行?”
郭士林白他一眼,合上日记:“三行日记咋咧,人生不就三件事么,吃饭、干活、出岔子。”
“精辟。”
方堃说罢坐下,开始翻阅那一摞厚厚的唐代历史及墓葬资料。
郭士林伸展四肢,瞅他一眼:“你搬了一天土,还有精神看书啊?”
方堃眼皮都没抬:“看书又不用腿看。”
“我得睡了,”郭士林打个哈欠,不忘提醒,“桌上有膏药,想用自己拿。”
他一屁股躺下,很快便发出微微的鼾声,进入了梦乡。
而借着台灯的一方光亮,方堃全神贯注投入到资料的阅读和做笔记中。莹白月华在他的脊背上静静流淌,猫头鹰的低鸣漏进窗缝,而他浑然不觉时间流逝,思绪早已驰骋到千年之前……
雒青宿舍窗前的灯光也亮着。
她的考古日记写得非常周全,工作部分细致画写了揭壁画的过程,生活部分也写得密密麻麻,她字迹隽秀,偶尔还配有漫画随笔,显得很是生动。
写到日记最后一句时,雒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边兀自绽放了两个小酒窝,笔尖立刻于纸上沙沙跃动:
“学考古这么多年,今天因为某人,头一回完整地背下了考古工地施工安全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