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
齐如山
友人要我写自传,我说我的生平并没有什么稀奇,写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他非要我写不可,迫不获已,现在只好写出它来。我想既已写了,要连我这些年的环境,及各该时代社会中的情形,也都附带着写出些来,大家或者看着有些趣味。因为那些年的情形,现在已经有许多人,不大明了了。写出来大家看看,也许反觉新鲜。
我生平的经历大致可分四个大节目:
一、读经书作八股时代;二、学洋文科学时代;
三、经商做买卖时代;四、研究戏剧时代。
一读经书作八股时代
现在先说读经书的时代。我在三岁上便从先严在枕头上认字号。四岁上读《三字经》,兼念唐诗绝句,并认篆字,读《说文建首字读》。五岁以后读《四书》《诗经》《书经》《易经》《礼记》《孝经》《周礼》《左传》。到十七岁才读完《尔雅》《公羊传》《谷梁传》。
在这十几年之中,除读子史古文文选唐诗外,又曾带学天文(也就是认识三垣二十八宿及诸位恒星而已)、算学、地理。算学则也学珠算,后学筹算(劳乃宣所著之《古筹算考释》),最后才学笔算。地理则不过《瀛寰志略》《海国图志》等书。至于读八股及试帖写小楷等,虽然不能说是白费了工夫,可是以后用处也就很小了。最有意思而不可不告大家知者,是在村塾读书的时间,十几个二十几个六七岁到十几岁小儿童,在一个屋内读书,大家掖开嗓子,一喊就是一天。曾记得《随园诗话》中,载有一诗曰:“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袁才子还批评,这首诗末句趣极。北方乡间小书房,十之三四,都是如此。我所入的村塾,比这个虽然好一点,但好不了多少。另有一种,较为高尚些的,记得《随园诗话》中,也有一首诗,其词曰:“几阵乌鸦噪晚风,儿童齐逞好喉咙。
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三字文完翻鉴略,百家姓毕理神童。就中有个超群者,一日三行读大中(谓《大学》《中庸》)。”我在这种学塾里,停留了二年,也算受罪,也算有趣。在七岁时,我就在家塾里读书,读书之外,学对对联作诗,最初不过四句。九岁由先生给讲书,此名曰开讲。十四岁学作八股及试帖诗。十八岁去考秀才,这是从前国家对于学子考试的第一步,可是很受罪。最初由县里考,由知县官主持,此名曰县考,共考五场。考时按规矩都得穿官衣,可是谁都不穿;然官帽则非戴不可,没有官帽绝对进不去考场。但是在乡间,哪里找这许多官帽呢?于是就有人用旧式宽边毡帽,顶上糊一层红纸,作为缨子,也可以混得进去。至于考试应用的桌凳,也得自己预备,谁又能由乡下运去呢?都是由县城里头现借,借不到的,则小饭铺的油桌、厨房的案板、压棉花的架子等,都可将就着用。有的县中有预备现成的桌凳,但是很少数。每逢考试,闹的笑语百出。
记得有关于此事之《竹枝词》,兹录如下:“三年一考旧曾经,永远缨冠借不成。到时仍将毡帽替,糊层红纸替红缨。”(此咏考童生者)“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考试多在县中大堂)。油板压车为试案,考终衣服亮光光。”(谓蹭得一身油也)诗句尚多,且多佳句,可惜不能全记了。
以上所说是县考。县考之后,就是府考。府考就好多了,因为皇帝派出考试的钦差。各省都是在各府城内分考,所以各府城内,都有考场。考场都是大敞一面,等于一个大敞篷,中间设有长条桌、长板凳。府考完竣,才是皇上派的官员考试。这种官员名曰学政,或学院,亦曰学差,官衔则曰钦命提督某省学政,比方河北省,则是钦命提督顺天等处学政某人。这种名曰院考。院考虽然与府考同一考场,但是可就严多了。应考之士子,都名曰考童,郑重的称呼是文童。凡考试都得预先求妥廪生作保。考试之日,半夜就得起来,到考场点名,点到自己,答应之后,随着就高声喊说,某人作保。廪生等都在学政点名桌后,出保之廪生,听到人喊自己作保,自己一看,即随声亦喊某人作保。倘该廪生看着不对,便不答声,则该士子必要放扣,因为他既不答声,则一定有冒名顶替等毛病。点了名,进场时,还得被搜,不许带夹带。事先做好的文章固不许带,而书籍如《四书》等,亦不许带。如在上身搜出《四书》,没收了之后,还可进场,若在下身搜出,则不但不许进场,还要有罪,因其侮辱圣贤也。进场之后,群排坐于大凳上,几几乎是不许动。每一排凳头上外边,有各县教官一人,坐于高凳上监视。如果考童彼此交谈,他便禁止。这还不要紧,最可笑的是,只准小便,不准大便;小便则每人座下有一小瓦盆,即尿在里边。如果非大便不可,则亦可出去,事前须先把自己之考卷,交于堂上,事完再取回来,仍可接着做,但在卷上印上黑色图章,俗名屎戳子。此卷乃另放一处,决不再评阅,是任你做多好,也断无进秀才之希望了。考时尚如此麻烦,倘取中进秀才之后,县中老师又多方剥削,钱给不够,他不给出结。若遇到寒苦人家进了秀才,他无法剥削,还容易办。遇到有功名的人家,如家有举人、进士等等,他不好意思,也不敢勒索,更容易办。倘遇到土财主,那就该他发财了,甚而至于作保的廪生,合伙敲竹杠。这种考试并不公道,因为从前各县管的地方不一样大,人口也不一样多,所以分大中小县三等。于是亦分大中小学,大县当然就是大学,然有时亦有例外。大学每县每次取中秀才二十一二人,中学十六七人,小学十三四人不等。但各县文风不一样,有的每县每次考试,有多至四五百人者,有的只有二三十人者。比方吾高阳县,乃是中县,而学则为大学,但是应考的人,总在四五百人之上,有时多至七八百人,而得中者不过二十一二人。
有许多县,得中者十六七人,而应试者不过三四十人;更有山僻小县,则往往应考之人,不及应中之秀才人数多。曾记《两般秋雨盦随笔》中有一段记载:一位知县所用的马夫,忽来告假,问何事,答以去应考。该知县有记此事诗一首,中有“靴换鞋兮笔换鞭”之句,原诗记不清了。此并非新奇之事,乃恒有之事。以上所说,只是童生应考秀才,到进了秀才之后,每次考试童生之时,他们也还得被考,此名曰岁考。此种考,可以告病假或游学假,但最多可以告假两次,第三次则非考不可,否则便要革去秀才。此是从前防备读书人作反的意思,考的好,可以补廪生,原名廪膳生,行文亦曰食饩,是每年由国家给钱粮之意。但后来这笔款都归教官入了腰包,廪生们就得不着了。考的不好,也可以记过,甚至受刑,或革去秀才。所以秀才对于这种考试,也相当害怕,因为有许多人,进了秀才之后,他就不再用功,一年之中,不见得摩一回书本,一到考期,可就忙了,天天得温一温《四书》。所以李笠翁在他剧本里头,有四句诗,曰:“学生本是秀才名,十个经书九个生,一
纸考文传到学,满城尽是子曰声。”此虽是讥讽,亦系实情。以上乃前清学子初步考试之大概情形也。所以我考完县府考之后,到院考我就未曾与试。所以未考者,有三种原因:一因我届时适微病,进场恐怕受冷,又不许出恭。二因该科学政姓张,与先君有旧,倘我考中秀才,怕人说闲话。三因我已经说好了入同文馆,又何必与同乡争此一秀才?再说,倘进了秀才,三年还得回去考一次,而且同文馆的功课,与此风马牛不相及,所以决然未考。于是十九岁就入了同文馆,以后就是另一阶段了。
二学洋文科学时代
未说我入同文馆之前,先说一说同文馆。同文馆乃前清同治元年,经曾纪泽等奏请设立者,附设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后来外交部之前身。同文馆乃国家设立最早的一个学校,也是最富足的,并且是最腐败的一个学校。初立时,因为风气不开,找不到学生,只好由八旗学官去调学生,所以初期的学生大多数是旗人。到光绪初年,汉人入者渐多,然亦用不着考试,可以说是总理衙门及同文馆教习等子弟,只要愿入,即随时可以入。就是他人,只要托一托该衙门官员,亦极易入。到光绪二十一年,因想入者多,就非要考不可了。
入学之初半年,为试验之期,半年后考一次,最优者每月给薪水三两银子,平常者留级再试,最次者开除。一年以后再考,最优者每月给六两,到三四年后,每月可给八两、十二两、十五两。但十二两之阶级,为试验副教习。十五两之阶级,则纯为副教习了。每届三年,还有一次大考,最优者可得保举为部司务职。再过三年,最优者可保举部中主事。待学生之优,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吧。在学校管吃住之外,一切零用物件,如纸、煤、蜡烛,等等,无一不管。
吃的是特别讲究,每六个人一桌,菜钱则是四两银子。彼时四两银子,几等于现在大洋四十元。随时可以吃饭,可以随便要菜,有客来亦同吃,可随便添菜,亦不要钱。此虽不奉明文,确系恒有之事。至功课一层,则分英、法、德、俄、日五国文字,兼有天文、算学、化学等科学,但是因为它是意在教育翻译人才,所以特重洋文。入学之初认定一种洋文即足,不必兼习它科;若十几岁之童子,则须兼学汉文,二三年后,学有根底,再挑一门科学,不必再多。最初二三年,只学翻译故事文字。以后则须读本国与该国所订条约全文,《万国公法》等等。于本衙门与该国公使会晤时,如无秘密事件,可能被派去旁听,以便练习耳音。原定章程,尚不算太坏,但因管理法完全官僚气,以致毫无成绩。在光绪初年以前,学过三年之后,能够看洋文书或洋文报的人,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到光绪中叶,以风气渐开,想入者太多,不用功就站不住了,才稍有进步,但一直到光绪庚子关门停办,也没有出来一个人才。我十九岁入馆,当年补上三两银子,又过了一年半补上六两,此在当年已是很大的数字。因为一个翰林进士,在中堂尚书家中教书,每月也不过八两银子。到庚子,共合五年的工夫,只学了一些德文,又兼学了一些法文,地理尚算不错,算术只学到代数,化学更稀松了。庚子联军入城,就做起买卖来了,同文馆也就永远停办了。
三经商做买卖时代
我为什么做买卖呢?这也有一个原因。庚子拳匪之乱,遭难的良民不知有多少,舍下也在其中。先君因之灰心愤慨。拳匪乃一般无知之土匪,本不足畏,所可恨者,乃西后欲借此谋害光绪,钦派王公大臣练拳,所以闹的拳匪比什么势力都大。京师各衙门官所,无不设有拳匪之坛,同文馆亦如此。结果因英法等国公使注意谋害光绪一事,未敢动手,但搅得北几省,烧杀抢掠,人民涂炭,死伤人数以百万计。南几省,幸有张之洞、刘坤一诸君之东南联盟,不奉中央乱命,东南十几省才得平安保住。否则中华之丧权辱国,恐怕更要严重若干倍。先君愤西太后之昏庸,满朝官员糊涂无能,于是命我弟兄,绝对不许再做清朝的官,可也不许与外国人当翻译。不许做清朝官,固因西后,然亦有些远的原因。在明末时,先九世祖林玉公,名国琳,曾与王馀佑(通称五公山人)、颜习斋、李恕谷诸公,约同窦已东(即戏中《连环套》之窦尔墩)、神枪韩五拐诸人,起兵抗清,曾收复大城等三县,后因清兵势大,知不能敌,遂解散隐遁。
彼时未能如愿,然族中遗传的家教,总含带革命性质,所以家君有此严命。不许给外国人当翻译者,因自己耗费国家官款,学来的洋文,反与洋人指使,于良心上过不去。以上两件事不能做,何以谋生呢?思来想去,只好做买卖了。买卖的名字,曰义兴局。因为彼时北京所有买卖,完全被抢,无一幸免,外国兵盘踞,商人一时谁也不敢再开,所以我们买卖异常兴隆,得利很多。又因国中尚无学校,所以我们在局中设立了一个学校,功课不过洋文、汉文、算学、地理等课。学生共有三十余人,都是亲戚本家的子弟。我便除做生意外,兼当教习,成绩倒还不错。乱后,国家复立京师大学,如进士馆、译学馆、医学馆等等,我们校中的学生都考入了国立大学,自己的学校也就停办了。做了七八年买卖,虽然赚几个钱,那时我才三十二岁,自己一想,难道就如此做下去,事业毫无发展,学问毫无进步不成?恰巧彼时至友李石曾及家兄竺山,在法国组织的巴黎豆腐公司需用工人,他们给我拿旅费,我给他们带了一批工人去。本想在彼留学,入学未久,因家中有事,又赶回来。到宣统年间又去一次,又想留学,又有事故回来。但此次没有白去,彼时蔡孑民先生及舍弟寿山在德,张静江、张溥泉诸兄在法,吴稚晖先生在英,都得晤面。且在公司中得见中山先生,尤为欣幸。我做买卖这一节,本是极微末之事,不值一说,但我们的买卖却给民国帮了很大的忙,这是值得一说的。当辛亥湖北革命一动,大有成功的可能,各省纷纷响应,北京也暗地里设了一个革命机关,就设在我们义兴局里头。当时与事者,人数颇多,李石曾为外面主持人,炸良弼的彭君(后葬于西直门外动物园),即由义兴局派出。当时的组织,是民军占领上海后,即可自制炸弹,制好运到北京,存于比国公使馆内,用着时,即由此馆取至义兴局。当炸弹初次运到北京,大家恐其不响,拟先试放,但北京绝对不可能,乃由义兴局派人送至南苑我家农庄上,因彼处人烟稀少也。试放之后居然炸力不小,这才敢用。当时袁世凯身为军机大臣,他的手腕是借民军声势,逼迫清官;仗清室地位,恫吓民军。跟他办交涉时,他特别说他是汉人,诸事都好办,但因一人作梗,致和局不能成功。革命军代表问其为谁,他则指是良弼,于是没出几日,即将良弼炸死。
此一炸弹,功效极大,不但清室丧胆,因说炸谁,就炸谁,所以袁世凯也有些害怕,和议遂能速成。当时我们义兴局,所能容纳及庇护此机关者,实有三种原因:一因我们义兴局设在崇文门内镇江胡同,归内左一区管辖,在左一区管辖之内多住洋人,遇有地面交涉,当然都归左一区署办理,而彼时翻译人才尚少,小小一巡警区署,更请不到这种人员,遇有与洋人交涉之时,我们时常去帮他们忙,所以区署对义兴局有相当的面子。二因义兴局所交接之生意,尽系洋人,每日门口出入,亦以洋人为多,故区署不愿多加干涉。三因清室贵胄学校之教习,多为我们的朋友或先君的学生,这些人常常到义兴局来闲谈。当时巡警总厅厅丞为吴彭秋,与这群教习多系朋友,亦是先君门生,所以也往往来坐坐,吴君与袁世凯为世交,又与其子克定系至友,故偶亦与之同来。袁氏所以肯来者,乃欲借以联络及探听消息之故,盖彼时外表袁氏虽与民军两立,而亦时时想在暗中买好,俗谓蝙蝠者是也。自初设机关,至上海和约成功,共两三个月之久,我们义兴局除冒险外,还赔了饭钱等等一万余元。看以上种种情形,可以知道义兴局与革命及民国是有绝大的关系的。我做了十几年买卖,也算没有白做。知其详情者,如蔡孑民、张静江、张溥泉、王励斋、汪精卫、褚民谊等等,都已作古。目下健在者只有李石曾,而吴稚晖先生亦能知其大概。因日前张其昀先生偶尔问及此事,也曾在《中国一周》杂志第二期中发表过一些,兹再补述如右,然仍是大概,因详述则占篇幅太多也。到民国成立我又往欧洲,遂将该买卖交亲友管理。到法国又因有事回国,原定即时回去,而第一次大战起来,遂未能如愿。在这个期间,因无事做,便研究起旧剧来了。
四研究戏剧时代
我专心研究戏剧虽始自民国二年,但爱好戏剧则十来岁上便已开始。因为吾乡高阳一带,自前明以来,便有许多人能唱昆弋腔,后来越来越发达。发达的原因,是因为咸丰皇帝死后,所谓遏密八音,京师不许演戏,——从前遏密,也不如是之严。此次因为南方正与洪秀全交战,北方也不靖,京中的人们都没有精神想看戏,再加上禁止不许唱,于是剧界人员,使无立足地,不能生活,就都跑到乡下去了。吾乡因爱好昆弋腔的人多,所以昆弋腔的好角,都跑到我们那边,于是高阳一带昆弋腔,便兴旺起来了。虽野老农夫也多能哼哼几出昆弋,读书人能者更多。先曾祖竹溪公(正训),为嘉庆进士,乃阮芸台(元)先生的门生,因此多与江浙人往还,偶谈到昆腔,故颇知其中意味;先祖叔才公,能唱昆弋百余出;先君禊亭公(令辰)乃光绪甲午进士,为翁同龢、潘祖荫诸公之门生,亦多与江浙人相熟,亦往往谈及昆腔,故亦能歌数十出。然只都是偶尔消遣,并未正式研究。对我们这小孩子,虽不禁止观剧,亦不提倡,所以我们这一辈就一句也不懂了。但因家藏元曲杂剧及传奇等颇多,故亦时常偷着看看;到了进京入了同文馆以后,于星期六、星期日,亦往往去看戏。按我本没有这许多钱,因同学中有一旗人文君质川,在都察院有差使,可以在戏园中要一张桌,不必花钱,只给看座人几个赏钱就够了,所以常请我们听戏;最初由他赏,后来这笔赏钱也归我们几个人分担,每人每次不过小铜板一枚,负担甚轻,所以常去观剧。又因我同学中有程遵尧兄弟三人,乃程长庚之亲孙,我常往他们家去。他们虽讳言为长庚之后,但他们的亲友,多是戏界中人,因之我也就认识了不少。以上乃是我与戏剧及剧界发生关系的两种原因。后因几次出国,在巴黎、柏林、伦敦等处,看过许多次戏,受了西洋的观感,对于中国旧戏,以为要不得。在民国二年,我写了一本书,名曰《说戏》,立论是完全反对旧戏。
彼时汪大燮正掌教育部,特索去存部。那么我为什么又研究旧戏呢?因为常看戏,见到有许多票友,也都是熟人,他们的知识、聪明、歌喉,都比戏界人较高,且极肯用心,而在台上之动作等等,则远不及科班出身的人顺眼美观,由此便想来考查考查它。及至一研究,则感到它有些道理。后来越研究越有趣时,才知它处处都有来历、有道理。不过这种研究,可真是难上加难。为什么呢?因为以前没有一本书可供参考,只可问戏界的老角名宿,但是一问必说不上来,因为他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然而除了问他们之外,还是没有一人可问。以后因问的人多,算是得了点线索,于是逢人便问。我认识戏剧界有三四千人,问了整四十年,才算得着它的原理,可以用两句话断定之,就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但以上说的是有规矩的老角色,若后来的青年角色,有些胡来的地方,那得算是例外,因为他不在规矩之内也。我为什么说研究这件事情,是难上加难呢?因为问了大家之后,自己须把所有听来的话,要一段一段的研究研究,研究之后再归纳,归纳之后再断定,断定之后再与各名角共同商量审查其是否还有疑义,一步一步的都整理好。决定之后,还要找些旧书来做个证明,否则一般学者说你无中生有、迹近武断,所以又非多看书不可。“十三经”外,以“二十四史”中《乐志》等部分,及《文选》中的各辞赋为最重要。历朝名人的笔记,也非看不可。以上只说的是整个戏剧的来源,若研究它各种姿式及歌唱、音乐等等的来源,却又是考古学,不止历史了,连关于四裔的记载,如《风土志》等书都得看看的,以上是关于旧学问的。
而西洋科学的知识也得有一些,否则没法子整理,因为纯用旧的方法写出来,是不容易明了的。请想一想,这样艰难的工作,只一个不学无术的我,哪能够胜任呢?可是学界中人,不但新学者鄙视国剧,而旧学者也以为它是小道,不足登大雅之堂,所以这些年,没有一个跟我合作的。但是我不管事业的艰难,更不顾自己的愚陋,埋头干了这些年,才算得着了一点线头。以后仍希望大家努力,一定还有好的、重要的发现及收获。现在把我这些年写的书录在下边。
《说戏》《观剧建言》《中国剧之组织》《戏剧角色名词考》《京剧之变迁》《脸谱》《脸谱图解》《国剧身段谱》《戏班》《上下场》《行头盔头》《国剧简要图案》《国剧浅释》(附英文)《梅兰芳艺术一斑》《梅兰芳游美记》《故都市乐图考》(以上已出版)《戏馆子》《歌场趣谈》《戏词谚语录》《戏中之建筑物》《舞谱》《戏学獭祭编》《戏剧音乐图案说明》《扮相谱》《戏班题名录》(自同治二年到民国十七年)《清宫剧本之研究》《戏台楹联汇纂》《剧话》《皮簧音韵》《家藏戏剧版本考》《家藏小说版本考》《戏界文献录》《杂剧传奇剧情意义之分析》《小说钩沉》《故都百戏图考》(以上未出版,中有十种已交南京教育部)《烹饪述要》《三百六十行》《北京零食》《谚语录》《故都琐述》《北平土话》(以上非关戏剧者,亦未出版,附于此)再说一说我的编戏。我编戏约分三个阶段:最初是因为看了外国的戏,回来想着仿造仿造,试一试。彼时在巴黎,神话戏正在流行,人家编的排的,都很干净优美高尚,回看我国就没有神话戏,有之亦不过妖魔鬼怪,所以想编几出神话戏。但戏界人知识太浅,编出来怕他们不肯排演,因先编了一出《牢狱鸳鸯》,完全旧戏,使梅兰芳演之,一唱而红,且极叫座,不但引起梅兰芳的兴趣,连我自己的兴趣也浓厚多了。于是接着编了《嫦娥奔月》《上元夫人》《天女散花》等戏。又因中国现在戏台上没有言情的戏,有之则龌龊不堪,所以编了几出如《黛玉葬花》《晴雯撕扇》,慢慢的就到了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的宗旨极简单,就是为梅兰芳挣几个钱,他见我编的戏都能叫座,所以极力求我编,以便到上海演唱,所以又编了几出如《木兰从军》《春灯谜》《一缕麻》等热闹戏。第三阶段是想把梅兰芳提倡扶助到国外去一演,借以发扬国剧,所以对于歌舞剧之编排,特别注重。我所以提倡梅到外国去者,其原因有二:一因自研究认识国剧后,知道它有悠久的历史,古老的来历,优美的规矩,高尚的组织,应该发扬光大,使世界人认识认识,一定可以在世界戏剧场中,占一优越的地位。欲达此目的,专靠我们外行人不成,必须在戏界选一较十全的人才,方能胜任。二因梅兰芳虽不能说是十全的人才,但在戏界平均分数,是最优美的。这话一说,或者还有人不以为然,但这是有证据的,并不是瞎说。戏界老辈常说,演戏的人员必须有六个优点:第一点须嗓音好。第二点须会唱,有的人嗓音好不会唱,有的人会唱而嗓音不好,或哑。第三点面貌须美(生净旦丑各有其美)。第四点须会表情。
面貌好不会表情,乃是死脸,没神气,没精神;若只会表情,而面貌不好,则你越表情,台下越讨厌。第五点,身材须美(生旦净丑各有其美)。第六点,须会做身段(即是舞)。身材好,不会动作则显呆板;只会动作而身材不好,则其动作不易好看。这六个优点平均的分数,几十年来,以梅兰芳为最多。从前的老角不必说,现在的名角也不必论,只以几十年来,大家最恭维的谭鑫培、杨小楼二人来说,都是绝顶聪明的好角,是不能否认。但是谭鑫培没有红生戏,没有王帽戏,连《武昭关》这路悲壮苍凉的戏,他都不能唱。这些戏,他并非不会,但非其所长。按红生、王帽两种戏,为老生之正工戏,他不能擅长,便是一大缺点。杨小楼一生不会唱慢板,歌唱不呼弦,又因其身材高,靠背戏都好看,短打的戏则非其所长,这几种也是他很大的缺点。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决意提掖扶助梅兰芳出国演技。于是除了给他编戏之外,还给他安插摆设,创造舞式,后来居然能出国四次,我总算没有白费了力气。兹把我所编及所改的戏录在后边。
《牢狱鸳鸯》《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晴雯撕扇》《洛神》《廉锦枫》《俊袭人》《一缕麻》《西施》《太真外传》《红线盗盒》《霸王别姬》《生死恨》《木兰从军》《凤还巢》《童女斩蛇》《桃花扇》《麻姑献寿》《上元夫人》《空谷香》《春灯谜》《缇萦救父》(以上已演出)《新请医》《新顶砖》《珍珠塔》《团花凤》《双珠记》《群美集艳》(以上未演出)
以上乃自编之戏
《三娘教子》《春秋配》《宇宙锋》《游龙戏凤》《天河配》《窃符救赵》《二度梅》
以上乃改编之戏
综观以上的情形,自幼至老,也算用过些心思,可是一面用心学,一面跟着就忘掉。回想幼时,在乡间读书,由清晨六点钟起床,到夜间十点钟才睡。除了吃三顿饭之外,是整天喊念写作,真是韩退之说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到了一学洋文,把从前所学的差不多都扔掉了。以后又做买卖,按我能够做生意者是全靠洋文,照这情形说,洋文是不会忘掉的吧,可是做生意,每天所说的话,无非是商业中几个字,以前所学的文学政治、各种语词,因为用不着,也就都忘掉了。到了一研究戏,由民国三年到现在,可以说是没有说过外国话,于是把洋文忘了个干干净净。按说这几十年,一直都是研究戏,那么这个时期所研究的,不至于又忘了吧,可是不然。从前听到诸位老角所说有道理的话还多得很,后来虽然写出来了若干,但没写出来的,还不少;已经写出来的,或者不至丢掉,没写出来的,已经忘的很多了。回想几十年来,每逢听戏,必到后台,抓住人就问,亦恒到各角家中,做长时间谈话;问得的材料竟又丢掉,这也算是白费了工夫。我常想,我现在可以说是返老还童,这话怎么讲呢?从前四五岁之前,什么也没学,脑子乃是空空洞洞的,到现在,脑子里头一点学问也没有存留住,仍是空空洞洞的,岂非返老还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