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我是齐王心上人的替身。
为博他欢心,甘愿扮作他心上人跳舞,受万人羞辱。
也可以为护他周全,不顾生死,以身挡住朝他刺来的尖刀。
他与别人说我:“床第之间,她也算有些意趣。”
众臣嘲我:“为荣华富贵,简直不知廉耻,不过一介低贱的贡女。”
我在口诛笔伐间穿行而过,浑身鲜血也不痛不痒。
这是我千辛万苦求来的。
因为——
齐王他啊,也是替身。
1
薛暻掀帘而入,身上带着我熟悉的酒香。
那酒是魏国今年送来的岁贡,而我,是魏国两年前送来的岁贡。
初见他,是在齐国的宫宴上。
虽然我们年岁相当,但他是齐国高高在上的王,而我,是低贱的魏国贡女。
我们三百贡女送进齐国王都,成了供他们任意挑选的玩物。
所有贡女都被齐国重臣挑走,独独剩下一个我。
他说:“抬起头来。”
大殿之上,灯笼高悬,我看到他身着明黄扁金线直裰,一条暗橄榄绿龙凤纹腰带系在腰间,眉下是朗若明星的眼眸。
那时我还不知为何齐国臣子不选我,也不知他带走我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模样像极了他的心上人。
那夜床榻之上,我笨拙地取悦他。
我直觉可以靠他达成我的期盼。
他挡住了我的眼睛,让我唤他阿暻。
“阿景。”
我的泪控制不住地滑下眼角。
2
他今日喝的酒叫太白酿,这笼人的芳香,勾起了我太多的回忆,我情不自禁的向他贴去。
他垂眸看了我半刻,便将我推入床榻。
烛影摇红,芙蓉帐暖。
今日,宫人说,他心上人的孩子出生了。
我便知道,他会来。
他将我当作他触摸不到的那轮明月,肆意夺取,以诉相思。
次日,他清醒后,赐我避子汤,不愿留下一丁点沉沦的证据。
每次沐浴,伺候我的宫人,总会怜悯地看着我身上的青紫。
他们可怜我被如此粗暴地对待,但却只是一个得不到任何结果的替身。
我并不可怜,也不可悲。
他们却认为我在逞强。
可我是认真的,我不可怜。
因为,薛暻他,也是我的替身。
我的阿景哥哥,那个总是偷偷带我溜出城去玩耍的阿景哥哥。
他们长得是那么相似,他的眉毛,他的眼睛,还有他的下巴,甚至他也叫阿景。
我看向他时,就像看见了我的阿景,看见了我此生再不能得见的爱人。
3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最后见到景逸的画面。
那时,我在拥挤的人群中。
而他,和他的族人,狼狈地跪在刑场之上。
我越过人群看向他,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偏转了视线与我四目相对。
他咧嘴笑了,正午的阳光洒在他满是血污的面颊上,他身上带着光,好像他在桃园折了最好的一枝正向我奔来。
铡刀落下,我眼前一片猩红,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但辱骂他的字字句句却清晰传入我耳中。
“叛国贼,死的好”,他保护的人在如此辱骂他。
4
醒来时,薛暻还睡着。
我擦干泪水,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他次次都会早早离去,从不肯停留驻足。
这是第一次我能如此仔细地看他的面庞,他的眉毛比景逸更浓一些,他的鼻梁也更挺一些。他睡着的时候,敛去锋芒,柔和了许多,与阿景哥哥更像些。
我的阿景哥哥,永远像是一轮闪耀着光芒的小太阳,没人不喜欢他。
外间,已有宫人走动的声响,薛暻却还未醒来。
他眉头紧锁,似乎有许多解不开的愁绪。
我想,他是真的很爱她。
我轻声唤醒他,为他穿好朝服。
他是齐国的王,有处理不完的政务要事,我不敢留他。
我得活着。
小宫娥端来避子汤,他说:“撤下去,日后不必再送了。”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他低眉瞧着瞧着我,却没有说一句话。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或许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和她心上人长得相像的孩子。
他没有等到像心上人的孩子,但等到了他的心上人回来。
5
他的心上人叫怀梦玉,是他的嫂子,而他的哥哥,死了。
怀梦玉带着她的儿女回了王都。
她的夫君是梁暻的大哥,是齐国的先太子,因顶撞先王,被罢黜太子之位,贬至江州,封江州王。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她本该一路顺遂,从太子妃走到王后,享天下万人景仰。
可如今,她只是一个边王遗孀,一个与当今天子有怨的边王的遗孀。
太后召我前去,还送来了一套舞衣,怀梦玉从前最爱跳舞。
于是我身着深彩蓝绒线绣裙出现在宫宴上,梁暻见我这般出场,很是恼火,眼中的寒意仿若凝成了的尖针,狠狠地向我刺来。
我躲开他的目光,看向太后身侧的女子。
宫宴之上,皆是贵人,她避开了孝服,着一身素雅的白色罗裙,乍一看,我与她确有几分相似。
“祝美人,你下去跳支舞助兴吧。”太后说。
太后是梁暻的生母,从前是先王的嫔。曾经梁暻与前太子斗的激烈时,为梁暻向怀家提亲,可怀家不仅拒了她,还将怀梦玉嫁给了前太子。
太后的意图很明白,她恨怀家,她想羞辱怀梦玉。
可是怀家朝中得用者众多,她不敢直接下手。便想通过羞辱我,来羞辱怀梦玉。
毕竟向来只有舞妓,才会以舞助兴。
怀梦玉面色苍白,眼含清泪。
太后催我起舞,我正欲走入舞池,梁暻对我怒喝:“退下!”
听到此声,我迅速敛裙后退,怀梦玉晕倒在地。
梁暻急忙冲向怀梦玉,将她抱起,疾步走向了后殿。
6
至此,我也被梁暻禁足,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梁暻也再没来看我一眼。
宫人们冷眼相待我,呈上的尽是残羹冷炙。
果然,哪里的人都一样,拜高踩低。
两个魏国贡女偷偷结伴来看我,他们告诉我,那夜怀梦玉晕倒之后再未出宫,梁暻或将封她为妃。
“阿云,往后你可怎么办啊?怀梦玉如果留下下,肯定容不下你。”
“你必要同她争个高低。”
我听着听着就笑了。
我拿什么与她相争,我是她的替身,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抛弃的玩意儿。
不,我不能被抛弃。
晚间,我避开宫人,溜到了他的寝宫。
我打听过了,怀梦玉今晨便回了怀家。
我正欲翻墙进去,却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侍卫拦下。
他拧眉走了出来,面带寒霜:“你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
我倾身拥住了他,轻轻地唤他:“阿景哥哥。”
我没有骗他,我想见他。
7
“回去。”他推开我的手。
“陛下,妾想您了。”我不愿松手,依旧抱着他:“不要赶我走。”
他顿了一下,依然推开我,力道轻了许多。
他心软了。
两年的温存,还是换得他的些许温存。
他依旧不愿意留我,却将身上的大氅褪下为我披上。
次日,宫闱内外,传遍我深夜穿着清凉去梁暻寝殿勾引他的事。
他们说我生性淫荡,不知廉耻。
是,他们说的对,我的确不知廉耻。
但我想活着。
8
怀梦玉来的时候,我正在画着景逸的画像。
我画的他,似乎越来越不像他了。画中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似乎更像梁暻了。
我很怕,我将他弄丢了。
怀梦玉今日穿着高粱红排参针直袖裱画绫绛纱袍,十分明艳。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默默福身向她行礼。
她说:“你留在这里没有未来,我可以送你离开。”
“我离不开陛下,我爱他。”
怀梦玉还想说些什么,梁暻身边的大监来传召,让我晚间去献舞。
我笑着应下,笑着对怀梦玉说:“陛下,还是念着妾的。”
怀梦玉拂袖而去。
我自然是想回去,可怀梦玉行吗?
9
我与尚在王都的活着的贡女,一齐出现在宫宴。
我们魏国的贡女,为魏国今次来献贡的使臣献舞。
我们戴上面纱,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也维护着魏国的尊严。
舞毕,贡女们分别回到自己的“主人”身侧,伺候他们。
梁暻将我叫去。
我跪在他的脚边,托着酒盘,他的另一边是一条哈巴狗儿。
“陛下的爱犬真是威武。”一个醉酒的魏国使臣奉承着。
我翘起嘴角,一条不知从拉出来的哈巴狗儿,哪来的威武?
梁暻抬起我的下巴,将杯中余酒喂给我:“你们魏国的美酒与美人,也是别有滋味。”
使臣听了这夸奖,似是更高兴了。
“陛下,您的相貌与我们魏国的一名小将军可真像啊。”酒醉的使者说着。
“是吗?倒是稀奇。”梁暻漫不经心地说,“是哪位将军?”
“景逸将军,景国公之孙。”
“啊,本王记得,景国公不是通齐,满门抄斩了吗?”
使臣似是酒醒了,支支吾吾道不出一句整话。
梁暻突然笑了,他说:“我们齐国虽是从未与景国公有过来往,不过,确实是放了些来往的消息出去。”
我竭力稳住托盘。
魏国的使臣也陪着笑脸:“陛下说笑了。”
梁暻嘲讽地说:“本王可没有说笑,魏王宁愿亲手折了他的臂膀,也要送来美酒娇娘。本王可是高兴得很。”
齐国的臣子们却笑了起来,一边饮酒,一边作践着贡女们,好不忙活。
梁暻继续说:“明年,岁贡翻番。”
“陛下,魏国恐怕凑不出这么多银粮,还请陛下容情。”
梁暻不耐烦听他们的话:“这些话,留着回去对魏王说吧,本王只看结果,凑不齐,本王亲自去你们魏都取。”
使臣们不敢多言,喏喏应下。
席间一人盯着我,他是我父亲的学生,也是监斩我全家的命官。
虽只是幼时见过几面,我却也怕他认出我。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明显,梁暻有些不高兴:“你在瞧什么?”
他忙低头拱手说:“臣想看看是怎样有福的女子,能得陛下欢心。”
“床第之间,她也算有些意趣,希望下次送来的魏女也能如此伶俐。”
他一把将我抱起,踏入后殿,与那些外臣一帘之隔。
其余的贡女,连一帘之隔都没有。
我知道,他想就这般,在魏使跟前,折辱我们,折辱魏国。
魏女在敌人身下承欢,魏使在宴间同敌人在陪笑。
我们,等不到人来拯救。
10
大红的床帐随着他起伏的动作摇晃。
这个红,和沈家景家被斩的红好似不一样。
梁暻说他放了一个假消息,可魏廷却拿出几十封来往信件,包括布防图。
父亲作为兵部尚书,始终认为此乃陷害,为景家奔走,却落了个同党的罪名。
最后暻沈两家及其“党羽”统统抄斩,兵权回到魏王堂侄赵航手中。
原来,确有奸人陷害,可是这个奸人,不是政敌,而是他们效忠的王。
永嘉九年,赵航领兵十万攻齐,却在赤水被三万齐军大败。
战胜之后,齐国要钱要粮要美人。
三千民女送入军营,充作妓子。三百贵女,赠与权贵,成为玩物。
那些舍不得自家女儿的权贵,想法将没入掖庭的罪女换出来,替他们的心肝。
我替代的正是祝相的独女,祝云。
“在想什么?”他很不满我的不专心。
他的心上人回来了,他不紧着,却越发勤勉地往我这跑。
他真是奇怪,或许是想气气怀梦玉,毕竟曾经她没有选择他。
“没想什么。”我能想什么呢,我在这世间已无人可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