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复苏的第一刻,穆羽急忙睁开了眼,却见周身皆是陌生的陈设,耳畔传来车轱辘轮转作响的声音,这里是……马车。
穆羽欲起身,刚一动弹,四肢百骸便传来钻心般的疼痛,撕裂的伤口隐隐渗出血。随即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按了回去,复又躺下。
南钰换了身易行的短打劲装,此时正端坐马车一角翻看竹简。白日的阳光透过车窗投下,更衬出紫衫公子丰神俊朗,灼灼其华。微阳初至日光舒,在紫衫公子浑然天成的名士风流面前,好似三千繁华并入画。
南钰温声道:“别乱动,你伤势很重。”
“九叔叔,我这是……”
穆羽有气无力地说着话,昏死前的记忆渐渐清晰,婢女欲复仇刺杀白倬云与自己,可最后怎样了?
“白倬云呢?他还好吗?”
南钰道:“你险些遭宣平侯戕害,如今身份都没了,竟还放不下他?”
穆羽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南钰道:“听闻侯府遭遇刺客,傅淮放不下你执意看个究竟。熟料吾等赶到之时,正见白倬云手持利刃,不停刺着昏死的你。
本王与你舅父忧心你的伤势,便先着医者救治。不想白倬云趁此空档,在侯府大办丧礼,并进宫求来齐帝的追封圣旨。”
穆羽闻言,心下一惊,“您是说,在世人眼中侄女已然……”
南钰颔首,“本王与你舅父商议过,安定侯回朝在即,就算觐见齐帝,白倬云也极好推诿报复。但就此带你回夏,只能另外安排身份,安陵傅府有不少与你适龄女子身份,可做安排。且看你如何选择?”
穆羽心下冷笑,选择?自己如今还有选择吗?
眼眸微垂道:“若无解药,九叔叔还会帮我吗?我这般连身份都失去的孤女,如何自处?”
“你我乃血脉至亲,沦落至此叔叔亦有一份责任,九叔叔一定好生照顾你。”
穆羽无声哽咽道:“能得您此言,侄女死而无憾了。一切,有劳王叔。”
穆羽不知南钰此前到底如何看穿自己的伪装,如今也不敢过多哭诉。索性装作伤重疲惫,闭眼假寐过去。
马车中恢复了寂静,只有南钰轻轻翻动竹简的窸窣声。
平心而论,对于南钰的言论,穆羽并不十分相信。就算事实如此,也不过是他随手便可施舍的照拂,没什么可感动的。只是纵然强如秦王,也难以威逼白倬云办丧请封。白倬云难道在自己昏死后,又发了什么疯,亦或另有隐情?
若是另有隐情……穆羽眼睛渐渐狠厉起来,手指轻触颈间瓷瓶,那才是真正的解药。思及此,穆羽心下才终于稍稍安定。
回夏赶路的日子很枯燥,在颠簸的马车上边养伤边赶路,却听不懂旁人讲话的酸爽滋味,更是无从与外人道也。
在齐国帝都时彼此都用齐语讲话,是以穆羽丝毫没意识到,这异世是有语言沟通障碍的。
穆羽不解,既然如此,自己为何刚穿来时便能听懂齐语?
南夏是趁当今第一霸主国--大燕的长公主拓跋煜宁政变之际,自立的新王朝,文字与大燕一脉相承。
可自己是南夏皇女,自幼痴傻,怎么也不可能有机会学习齐语才对!
当务之急是不能继续做聋子哑巴了,可穆羽不敢向那形貌昳丽实则腹黑至极的王叔求教,所幸车队中还有一位能帮自己的人。
“歇会吧,妹妹,我看着都替你累。”
说话的正是白倬云府上的绿瞳少年。
少年身材略显纤细,看上去并不十分孔武有力,大概十五六岁。修剪整齐的鬓发盖住了额角,肤色白皙,五官略显柔美,却精致细腻如泼墨山水。
有着一双独属于大燕人的翡翠色眸子,璀璨如碧石,睫羽纤长。
将穆羽刚写好的字拿来检查过,见女孩字体笔画可圈可点,点头道:“照你如今的进度,回夏前自由沟通交流绝无问题。何必日日不眠,如此苛待自己?”
穆羽放下书简,正色道:“多谢。”
“欸,干嘛突然这么郑重?举手之劳罢了。您老人家今后能少试探我几分就成,看着都累。反正我这身份也见不得光,不会卖了您。”
穆羽笑眯眯道:“小夕言重了,怎比得了您两头通吃?在东齐装作我的陪嫁侍卫,忠心耿耿;在南钰跟前装作被我救下的奴隶,虽死无憾。”
小夕无奈道:“你这小姑娘咋不识好赖呢?我若不这样,能跟着混上来吗?”
“你那王叔不好对付,估摸着派人监视过你,还好你从前确实随手救下过不少奴隶。否则你就只能跟着南钰习字,这副狠辣苛刻的模样被他看去了,那人会作何想?”
穆羽不为所动,“南夏因着从大燕分裂而来,通行语言皆与大燕相同,但文字只在上层贵族流通。公子能教我不奇怪,不知您作为第一帝国的贵族如此见不得人,莫不是犯了什么事?”
小夕翘起兰花指,假意拭泪道:“姑娘真是慧眼如炬!小的无处容身,往后还得多亏您提携啊!”
穆羽嘴角微抽,好浮夸的演技!
“我一向言出必行,不论你从前是何身份,我只知道是我随手救下的保护我的侍卫。但我总不能一直小丫鬟似地叫你吧?小夕这名字还能再敷衍点吗?”穆羽道。
小夕轻笑,“作为卑微的奴仆,能得主家赐名已是少见,又怎会嫌弃敷衍?”
得了吧,真名说了,你还不三两下就把我老底猜了个一清二楚!小夕心下暗道。
穆羽不放弃,“可在我眼里,小夕愿意帮我,是我的朋友。难道我不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在小夕眼里,我根本不算朋友?”
“朋友相交贵在意气相投,若因身份外物局限,反而不美。难道小姑娘与小侍卫的交情,比不得在逃公子与皇女纯粹?”小夕道。
穆羽失笑,“没想到小夕原来还是个哲人。”
小夕摆摆手,“咱就是一俗人,地方待惯了不想挪窝,有劳了。”
强行转移话题道:“快练字!等你出师了,就是咱的开山大弟子!”
言罢,马车里的女孩又回到无比枯燥的习字中。
时间流逝很快,不知不觉天边已经日头西斜。
车外传来骑兵的声音,“用膳了,停车暂歇--”
南钰随行亲兵皆训练有素,很快便铺好帐子、做好饭菜,穆羽这堪堪伤口愈合的伤号,难得也下地趁机透透气。
穆羽四处转了转,见平原三千绿茵遍野,却无人耕种。不禁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真好看。”
南钰道:“已经到凉州附近了,过了凉州城、洪池岭,便能入夏。”
“原来是凉州。难怪如此荒僻。”
据卷宗记载,东齐版图残余四州中,凉州最为贫瘠混乱。
然而当穆羽俯身查看时,却发现这里的土地堪称沃野。连自己这个半吊子都能看出来,怎么会无人耕种?
南钰见状,开口道:“凉州北邻大燕,西交南夏,每隔两季便有盗匪肆虐。从前齐夏邦交恶劣,也不时爆发小规模冲突。千里沃野,亦无立锥之地。”
穆羽疑惑,“盗匪?是燕军还是那些分裂蛮族伪装的?当地州牧不管吗?”
傅淮正在摆着碗筷,忍不住接嘴道:“管个屁!每到劫掠时就大封城门,匪寇不能进,城外的百姓也进不去。运气好遇着善心的,只抢财物粮食;若遇着那穷凶极恶的,连性命都保不住,否则诸国哪来那么多奴隶?”
穆羽道:“闹这么大,帝都怎么不见作为?”
傅淮道:“你没听说过‘养寇自重’吗?”
“先用膳吧。”南钰打断道。
穆羽道:“……好。”
就在穆羽等人专心用膳之时,忽听傅淮怒喝,“立刻整军上马!”
穆羽还未有所反应,被这一声吓得碗筷脱手,掉在地上。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扭头就朝远处自己的马车跑去,却被南钰大手揽过,一把扔上了自己马车,“哎呦!”
一干将士整军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