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苦思索了很久,发现比起此次被推为顶罪的贪污,自己的双手好像还要更脏些。
最后,还是沦为了曾经自己最唾弃的不堪之人。
我想成就一番事业,实则在旁人眼中只是一条可怜的狗,活在世上大概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直到深夜,我终于下定决心,推门出去。
吹着火捻子后,我爬上了东宫后山一处地势陡峭的山顶。大雨倾盆而下,道路愈发泥泞,我却毫无所感。
挑挑拣拣,我寻了棵斜枝横逸的大树。
白缎被绑在枝头,我将头伸了进去,任暴雨倾盆洒落。
眼前景色也逐渐模糊,痛苦无可明状,几近窒息。我只觉脖子越来越疼,钝钝地疼。
原来,死并不是一种轻松的解脱。
但我好像早已别无选择了呀。
“嗖--”
破空之声倏地响起。
颈间的束缚突然松开。
“嘶--”我直直摔到地上,身体的疼痛,唤回了意识。
我趴在地上不停干咳,脸颊通红发热。
抬眸向白缎看去,断成两截,却是被人为斩断。我伸手摸了摸脸,遮脸的半截面具被撞掉了。
不远处,金色面具静静躺在地上,裹着溅落的泥水。雨停了。
“谁?”
我恼极恨极,查看四周,连面具都顾不上。
一抹白衣翩然入眼,衣襟处压着暗色凌霄花纹。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脸孔苍白。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浅棕色眸子的桃花眼,薄凉如水,隐含熠熠锋芒,极为引人注意。
“为何……要救……多管闲事?”
我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仍旧不善。
男子声音清冷,淡淡道:“大婶,你在我家门前上吊,有损风水。”
大婶?
我?
我瞬间被气得涨红了脸,爬起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放屁!本姑娘未及二九,叫我大婶,占谁便宜呐!”
犹未解恨,又指了指远处破破烂烂,隐于树林间的茅屋。
“那屋子落了多少灰,连锁都没有,就说是你家?”
我几乎要被气哭了,上吊都不让人上个清静。
“我找别地上吊行了吧?滚开!”
转过身才发现白缎早不知被风吹到何处。
委屈、无助、绝望,一并涌上心头,我再无精力维持假面,索性坐在泥泞的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空旷的山顶静谧无垠,只有暴风雨后的呼呼风声和我撕心裂肺的哭嚎。
“吵死了!这么想死?不如我送你一程!”
那人的声音骤然响起,裹挟着些许不耐烦。
一股巨力突兀地束缚了我的喉管,整个人都被拖了起来。
我试图用力挣扎,可脖颈就像是被一只铁钳扼住,无法撼动丝毫。
甚至,那铁钳还在慢慢地扼紧,叫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眼看着就要失去意识。
我放弃了挣扎,决心就此闭目等死。
不想,那人冷哼一声,忽然松开手,任我狼狈地摔在地面。
我捂着脖子看去,他沉着脸好像很生气。
“一次构陷就不想活了!太子不是给了你三日时间追查?是让你来荒郊野岭上吊的?”
“我……你怎会知道?你是东宫的人!”
“嗯。”
“不对! 我没见过你!”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东宫门客众多,难道你人人都见过?”
男子语气轻描淡写,反而衬得我这寻死之人是何等自作多情。
“既是东宫门客,管我闲事作甚?死一个不就少一个潜在的敌人?”
“我这人心肠软,最是见不得生生死死。”
“……胡说!骗子!”
这人的演技着实高超,若非他的眼神始终平静,如同老井一般古波不惊,我绝对要被这压根不走心的谎言所蒙蔽欺骗。
“刚才你从屋中走出,可见此前便在,看着我上吊吊得半死,还说自己心软?”
“就算我是在骗你,你又能怎样?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何一定要对你满怀善意,凭何不能对你恶语相向?这世间满怀恶意、肆意践踏他人的败类只会更多,你便要因此去死?你这样,如何对得起那些拼尽全力,也希望你活下去的人!”
我不禁苦笑,“会有这样的人吗?”
“会。”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毫无迟疑,有一瞬我似乎相信了。
“那……那人在哪?”
“我不知道。”
“那人何时来?”
“不清楚。”
我翻脸了,“那你与我说这些空谈有什么用?不让我死,又是为何?”
“原因嘛……”
他似乎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
说了句废话!
“因为,你的死让我很不快?”
我:……
“呵,本姑娘脖子一抹,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哦?”
他唇角冷漠一勾,“我会把你的尸体挂到城楼上示众,再命人剁成一块一块的,最后将你挫骨扬灰。”
我:? ? ?
“喂,你也太歹毒了吧!不知何时得罪过阁下,死后连尸体都不放过!”
“还想死么?”
我无言以对,上吊的好心情全被这混小子搅黄了。
“可我活得很累,真的很累。”
他伸出手,将我从泥泞中拉起,我手脚无力,不慎染污了他雪白的衣摆。
“我明白太子不是开善堂的,这样做能为他最短时间内收拢最多有用之人。但日复一日勾心斗角的生活,没有半点温情,受伤生病也不会有人真心关心半句,暗地里都恨不得我死。”
“房间从我离开到回去时间仿佛都是静止的,不存在活人的气息。”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哪怕今天在这里吊死,只怕也不会有人来为我收尸,更不会有人为我流半滴眼泪。”
“我拼尽全力地活着,却发现最好的结果,只是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把刀、一条狗,一辈子时刻担心没用被抛弃。”
“这种生活,未免过于可悲。”
许是没了生念,我竟凭空生出了几分对他人的信赖之感,一股脑地将埋藏已久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
只是--
为什么聆听者的反应,却出乎我任何一种意料?
他似乎不解道:“这样的日子很累?”
我没好气道:“你也是东宫的人,难道没感觉?”
“如果是你先前所言种种,习惯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依旧波澜不惊,恍若是在吃茶喝酒一般平淡。
我嘲讽道:“那您还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
他板起脸,眼神毫无温度,道:“我是人,也只做人。”
“呵,这地方能给你当人的机会?怕是当条狗,都得拼命抢骨头。”
他反唇相讥,“朱鸣珂那里衣食无忧,也不存在这些勾心斗角。你甚至不用读一卷书、刻一个字、走一步路,等着被人喂饭穿衣就行。”
想起在朱府的日子,我便觉背上冒冷汗。摇头道:“那日子多苦啊,就像一辈子被人捏在掌心的玩偶。”
他语气更加嫌弃,“既嫌累,还怕苦,人生哪有这般便宜事!”
我垂眸想了想,“我只是不知道……做一条狗比起以前做一只木偶娃娃,有何不同?”
“木偶永远被人以提线操控,线断便必死无生;狗却可能反噬,甚至做人。
东宫的生存规则固然残酷,但只要熬出头,一切唾手可得。只在于你是否能坚守本心,同时做出一定牺牲。”
他继续道:“若是做最底层的蝼蚁,一辈子便连云端一角的风光都想象不到。”
“认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拼尽全力去夺取,这种满足感不会让你感觉孤独。除非你连自己所思所想都不知道!那样的话,不如去死!”
这种感觉很奇怪。
这人分明冷漠疏离,似乎就是在嫌弃我碍了他的眼。可字里行间,却偏偏能听出他希望我活下去的心情。
真是怪了!
之后,他就此次贪污受陷一事,自根源入手开始逐条与我分析推断。
原本艰难晦涩的东西经过他口说出,只觉简单分明。
时间渐渐流逝,原本早已万念俱灰的心情,也消失不见。
我抬眸向东望去,繁星渐没,天际破晓。茫茫的天际弥漫着一层轻飘飘的白雾。万道霞光,把天空染的通红。
白雾远处,金色的朝阳穿过树丛,透过晨雾密密斜斜,洒满了大地。
“天亮了。”
我回眸看向他,万丈曦光投下,与眼前人身影相融。清箫破月,风华浊世,眼前少年,当真绝代无双。
他说:“往后别再寻死,不是每一次都碰巧有人在旁救你。”
“知道了“我笑笑,”阁下言辞有道,胸有沟壑,应当很有本事。”
他浑身发毛,盯着我,“有事说事,别拐弯抹角。”
我笑得一脸殷勤,“您还缺徒弟吗?”
他凉飕飕地看着我。
“能捏肩捶腿吹牛皮的那种。”
他依旧凉飕飕地看着我。
“我虽能私下琢磨,到底进境缓慢,不知多久才能如你言语处事那般老辣?”
他还是凉飕飕地看着我。
我双手合十,拜托道:“稍稍教我一两手就好,我绝不给您添麻烦。”
他终于开口了,“我很忙。”
我发挥此生最巅峰的演技,可怜巴巴地拽着袖子,不让他走……
“我真的很忙。”
“唉,那好吧,大不了到时我再找个悬崖跳下去,了此残生。您放心,到时候这事绝对跟您没关系,您安心走吧。”
他一脸难以置信外加难以言说的表情看着我。
好半天,才咬着牙极为不情愿道:“每轮日曜(星期日)辰时前,在这儿等着,不许外泄。”
眼见奸计得逞,我随即喜笑颜开,“多谢师傅!”
“再胡言乱语就滚!”
“是,师傅!”
他咬牙切齿道:“滚!我不收徒弟!还有--”
“你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有关我的事,更不要想在东宫私下查我。”
“哦,知道了。”
真凶!
我问道:“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
他随口就道:“乐鑫。”
真是说谎话不打草稿!
“骗子! 我见过乐大人!我只是觉得总不好一直‘喂喂喂’地叫你呀。”
“家里穷,出身低,贱名阿九。”
阿九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一番话,随即不带一丝犹豫,转身离去,一副生怕我赖上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