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夕城大雨。
据说是b城的降雨系统出了故障,雨水使废墟里常年堆积的腐烂物质流了出来,大街小巷都充满一股潮湿的霉臭味。
政|府冰冷严苛的抓捕打压依旧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街道上四处纷飞的血字白纸被恶狠狠踩在脚底,任何金色的丝绦都被视为禁物剪断,动作、话语间稍稍不符英诏思想律令的人全部被扣留,即使这样,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恶势力仍旧在源源不断涌入……
大雨是一个星期后结束的。
盖亚大广场上的鎏金圆柱坪也是那个时候重启的。
神塔之巅的古钟在晨曦时分被撞响,无数信仰者以头磕地,向那座白色高塔献上最虔诚的祝福。朝阳没有丝毫温度,冰冷的像神明的目光,庄严警惕地从每个夕城子民身上掠过。
神职者、神塔的最高领导人——莫比图大祭司披着一身纯洁的白袍现身在鎏金坪上。
并非是神塔所有信仰者只见过寥寥几次的全息影像,而是真正的活人。
他将做一次神塔与英诏半世纪以来的第一次政治回应。
盖亚大广场,大地女神所入眠的地方,位于神塔的地盘,在神教院以南不足一公里处。凌轲和众多教育院学子从海拔较高的废弃车站往那方望去,白袍似白鸽扑飞,黑砖似匍匐的怪兽,那一缕缕金色光芒不断跳跃上升,像是天空在吸取信徒的灵气。
那个叫做莫比图的男人的容貌隐藏在斗篷里,只有及腰的银色长发细密如丝,他的声音仿佛施加了魔力,清楚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边。
“……这一切都非我神塔本愿,昔日葫芦大教堂一案已被叛乱者当做枪声,恶意扮成我神塔的子民滋生事端……”
“……目的明确,妄图瓦解这座城池……神塔与英诏皆是从炼狱里共生出来的,携手共进才能保护仅剩的优秀基因……”
十几架无人机在半空中拍摄转播,莫比图这一番呼吁夕城团结的演讲出现在了大街小巷的电视机里,人们望着这个陌生而高贵的男子,眼底出现迷惑,这就是神之子吗……
反叛势力有所收敛,英诏政|府即刻展开封闭式会议,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争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水,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
教育院期末考试也快到了。
这几天,凌轲越发感觉身体的异样,每到夜晚,手腕上那处幽绿色的花印就开始发烫且痒,噩梦缠身,最难受时,他甚至拿起了小刀想剜掉那层皮肤,但他特别怕疼,没有敢动手。
医院的检查结果是不明,没有人帮得了他。
他沿着夕城废墟走着,那些残垣断壁上贴着很多老旧的小广告,比如:专治在平原外被异种感染,儿子女儿基因突变,老伴性能力太弱,学习基础魂学走火入魔……
杂七杂八的广告,被风蚀地破破烂烂。
再往前走就是那个铺了塑料地皮被荒废了的公园,里面有一个秋千和滑滑梯,枫树落了叶子在上面。
如果这里有山,那么应该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景色吧,凌轲想。
意外的,他看见了神塔的信徒。
是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孩,他们的头上都绑着金色丝带,像某种仙雀。
母亲把断掉的秋千绳索系了又系,然后把孩子抱上去,轻轻摇动秋千,孩子笑了起来,眼睛又大又亮,宛如星辰。
凌轲站在灌木丛后直直望着她们,那是他脸上从未有过的笑容,一下子勾起了他曾经的记忆。
母亲婉雅,父亲凌末,二十四岁结的婚,二十五岁就有了他,本是和和睦睦的家庭,却因为各自工作的原因逐渐冷清,科研工作者向来理性克制,就算一家人一起去吃火锅,也不会聊家常,而是说些艰涩难懂的名词和数据,他听不懂,只能呆呆坐在一边。
他八岁时,父亲就离开家了,母亲常年待在实验室,越发沉默。他在地球上读完了高中,终于下定决心,他要去找到父亲,把他带回母亲身边,他要改变这个家庭。
女性神塔信徒看见了凌轲,几乎是一眼就读懂了他的眼神,笑着喊他,“你要来玩吗?”
“不用了。”凌轲回过神来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是大哥哥!妈妈,是哥哥!”
小女孩稚嫩清脆的声音令人忍不住笑起来。
“是呀,是大哥哥,你叫大哥哥一起来坐秋千好不好?”
“嗯嗯!大哥哥,我们一起来坐秋千吧!”
最终凌轲还是红着脸走了过去,把小女孩抱到自己腿上,一点点晃动秋千,女孩母亲站在一边用相机拍照,一幅温暖和谐的景象——如果不考虑她们的信仰,当然,凌轲没有多言,她们也毫不在意。
这是他第一次在R星上留影,也是最后一次。
挥手与她们道别,下一秒,他按上了自己的左手手腕。
该死,又开始痒了。
他狼狈地拐入一间危房,抬眼,就与一人对视。
“……”
盛黎的眼睛很红,布满了红血丝,他靠在墙角死死捂着自己的胸口,难解的眼神紧盯着凌轲。
孽缘。
“你、你怎么在这儿?”凌轲握住手腕摩擦,实在瘙痒难忍,他扯开绷带,用冰凉的手掌覆盖其上。
盛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路过。真巧,你不去上学又逃课了?”
“彼此彼此,比不过你这种四五天都不去的。”凌轲盘腿坐下,盯着自己手腕,忽然道,“拜你所赐,我的身体已经超出负荷了,折磨我很有意思是吗?”
盛黎也坐了下来,四面是黝黑潮湿的颓墙,两人的头顶是破了一个洞的瓦顶,落日的余辉从洞口|射进来,地面上的瓦砾苔藓闪烁着晶盈的光珠。
“当然有意思了,你不懂……”两人离着半丈远,“怎么,你又发病了?”
“这里,像火烧一样烫,钻心的痒,夜夜如此,我真希望你也能感受一下。”凌轲这些天都被折磨地气虚了,火气冲了一下,又瞬间消散。
“哈哈哈。”盛黎居然笑了起来,忽然又低沉呢喃,“你怎么知道我感受不了呢。”
“现在唯一能让你解除这种痛苦的办法就是……继续接受我的注射。”
“下一种毒素能吞噬上一种毒素,你不会再感受这种痛苦,当然,你的身体里将会产生新的物质,也许是新的折磨,也有可能就此解脱。”
“哦对了,不要试图砍掉手腕或者自|杀,前一并不能消灭病毒,其次,我不会让你死的。”
盛黎眉目间尽染疲惫,但一番话又让他兴奋不已,如果,如果凌轲继续接受他的注射……不,就算他不愿意,他也可以强迫他接受,他太开心了,这种想法舒缓了他大半痛苦。
“做梦!”凌轲狠狠咬了一口手腕,牙冠流出殷红的鲜血。他深知,这种方式只会让他永无回头之日,盛黎就是一个疯子,他不是人类,他根本就没有人性。
有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断檐上,阴冷潮湿的环境并不适合人类待,反而是墙角的菌类蕨类植物伸出了长舌舔舐甘霖,它们骨子里的基因渴望像节肢动物般捕食入侵者。
过了很久很久,凌轲没有听见盛黎的声音,他的手腕已经不痒了,雨水让他难受,他望向盛黎,对方倒在碎瓦片上,眼睛紧闭着,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