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时,我的眼角适时得滑落下一滴泪珠。
陛下怜惜我,虽废除了婚约但却赏了我和父亲许多恩赏。
我起身望着陛下略显阴沉的脸色,轻微地扯了扯唇角。
什么司天监的预言,什么天生凤命,都是假的。
无非是逼得沈昀主动找陛下请求退婚,同时也在陛下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上位者,最忌预言,尤其是天生凤命这般的预言。
沈昀会当太子,虽已心照不宣,可只要圣旨未出,他便还只能是一位普通的皇子。
这一出戏,陛下只会怀疑是沈昀为了太子位而捏造出来的。
而我便可坐享渔翁之利,既可废除我和沈昀的婚约,又使得陛下对沈昀起了怀疑。
姜月湘最近很得意,自己与沈昀的婚约已成定局,又平白获了个天生凤命的名声,若她身后有尾巴恐怕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京中贵女们纷纷来向她套近乎,她收礼收到手软。
闲暇之余,她倒是还抽出时间还向我耀武扬威。
“姐姐,待日后我成为了皇后,定不会忘记姐姐曾经对我的照拂的。”
真是个蠢货,“皇后”一词可是能随随便便就在外说的吗?
姜月湘笑得花枝招展的,活像是一旁鲜艳的月季花,只是她远没有月季那般娇艳欲滴。
“妹妹说得不错,只是抢来的东西真的就拿得顺手吗?”
姜月湘立马变了脸色,压低声音问我,“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衷心奉劝妹妹一句,谎言终会有戳破的那一日。”
“看妹妹近来这么开心,那便多笑笑吧。”
多笑笑,日后可就笑不出来了。
我是没料到,沈昀竟会来主动找我。
我本在花园中悠闲喂着小鱼,转头就看到一张晦气的脸。
沈昀面露不豫,“我听说你最近常闭门不出,可是因为退婚一事伤神吗?”
我没说话,他便以为我是默认了,自顾自说道:“其实我本意并非如此,如意你我也相识多年了,我对你是有几分情意的。所以这场婚约我没有想违背,只是京中出了那种流言,父皇如此愤怒,我不得不走下策。”
“如意,你再忍忍,待日后我登上皇位,我定会迎你入宫。”
我想起来了,今日我的那位好妹妹去寺中上香了,怪不得他才会这么有恃无恐地找我说这些话。
我垂着眼,没答应但也没拒绝,问道:“殿下是因为妹妹救了落水的你,才对她产生情意的吗?”
沈昀点点头,目光不由得柔和几分,“是,救命之恩,终生难忘。”
我在心底轻哼了一声。
若他当真是因为救命之恩而对妹妹产生了情意,那这么情意也太浅薄了。
“可殿下就这么确定救你的是我的妹妹吗?”
沈昀听了这话后一愣,我知道他开始怀疑了。既然怀疑,他就定会去调查此事。
由他自己亲自发现,可比我主动告诉他,要有趣得多。
江南忽发水灾,陛下震惊,特派朝臣前去赈灾。
沈昀为了重搏陛下的欢心,主动请旨前往江南。
除了他以为,请旨前往的还是沈煜。
沈煜向来深居简出,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请旨去做事。
陛下自然大喜,感慨自己没白养两个儿子,立马大旨一挥,将两位儿子派到江南去了。
出发前,沈煜来到我的房中与我见了一面。
“此番南下会有风险,你小心些。”我嘱咐道。
沈煜不以为意,轻啜了口我为他沏好的浓茶,“放心,会早些回来……”
他抬眸看我一眼,“娶你。”
我不由得脸颊发烫,忙别过眼去,“乱说什么?”
沈煜笑笑,指腹轻触上我耳畔垂落的发丝,却没有做下一步的动作。
“如意,待我回来,我们再下一盘棋。”
清风吹过摇晃的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颗颗珠子随之晃动起来。
两月后,这场水灾才彻底结束。
沈煜回来了,沈昀也回来了,只是他是被抬着回来的。
据说,沈昀为这场水灾提出了数条解决措施,只是无一不被朝臣打了回去。
他不服气,竟孤身前去水灾高发区,结果一条命都差点没了。
最后还是沈煜出面,不但安抚了受灾的百姓们,还亲自监督修坝筑堤。水灾结束后,他也获得了百姓们的称誉。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陛下请旨赐婚。
听说我父亲和陛下在听到他想要娶的人是我时,都不禁张大了嘴巴。
沈煜近来的表现有目共睹,与烂泥扶不上墙的沈昀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陛下没多思索,便应允了这一婚事。
我在府上美滋滋地领了圣旨,与此同时还收到了沈煜寄来给我的信。
信上只有简单几句话,“我没有食言。”
我没忍住轻轻扯唇笑了。
沈煜邀请我到茶馆一聚,我赴约了。
许久不见,或许是经历了江南的灾患,沈煜的脸色带有几分憔悴。
他掌中捧着一块玉匣,递到我的面前。
我打开一看,是支精美的玉簪,簪身镶嵌几颗华美的珍珠。
“路上遇见,觉得极衬你,便买了。”
我自也没推脱,收下了。
沈煜近几个月来没在京城,京中发生的许多事我需让他知晓。
我正说着近来京中对沈煜的赞誉愈发多时,沈煜却忽然伸手从我面前拿起那支玉簪,插进了我的发梢中。
“好看。”注视我许久后,沈煜得出了结论。
我不禁失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有听进去?”
“自然,”沈煜为我的茶盏内斟满茶水,“不瞒你说,我在京中留有人手会将近日以来发生的事禀告于我,姜府外我也派了暗卫保护。”
不得不说,与聪明人合作就是省心。
沈煜虽寡言,但极细心且谨慎,倒是省了我不少的麻烦。
似乎是我眼眸中赞誉的神情太明显,沈煜轻笑一声道:“如意,选择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会永远对你忠诚。”
永远太过遥远,所以我只看现在。
我觉得,我这个选择没有错。
有人笑,也就有人哭。
沈煜势头正起,沈昀便失了圣心。
他此番前去赈灾表现太差,不仅引得陛下的厌恶,还让一众原本支持他的朝臣们寒了心,纷纷倒戈到了沈煜身边。
眼下沈昀身边也只有一个庶女姜月湘了。
之前巴结她的贵女们转而来讨好我,她又恢复成了以往冷清孤寂的时候。
至于那什么天生凤命,京中也再无人提起了。
这还不算完,我先前对沈昀说的话令他对少时之事起了怀疑,一番调查之后得知,原来那场落水救他的并不是姜月湘,而是我。
那日正是九月十八,同样也是姜月湘娘亲病故的一日。
七岁的我随着父亲一同入宫,正巧看到不慎落水的沈昀,将他救了上来。
而五岁的姜月湘此刻正守在娘亲的病榻边,根本不可能会出现在皇宫。
沈昀拿着调查来的证据去质问姜月湘,可姜月湘却死不承认,偏说当年救他的人就是自己。
二人争辩不下,沈昀便想出一个好法子来检验,于是派人将姜月湘推入了湖中,想要看看她究竟会不会水。
偏偏姜月湘平日装柔弱惯了,根本就不会水。在湖里折腾半天,险些就要淹死了。
不仅如此,沈昀派去的人还调查得来,原来那场山匪绑架的意外是姜月湘设计的。
她就是故意在生死千钧一发之际,让我亲眼目睹沈昀选择她并舍弃掉了我。
如果再顺利一些,我能在山匪手中丧命,她便成了姜氏唯一的女儿。
这算盘她打得倒是极妙,既骗过了沈昀,也骗过我,还如愿毁了我和沈昀的婚约。
只是可惜,善恶终有报。
次日,沈昀后悔万分地来找我,说他认错了人,说是姜月湘主动承认自己就是救他之人,所以他才会被蒙骗。
确实,那日救沈昀上岸后,我因为着急赶去赴宴,只随口告诉他我是姜家的女儿。
后来沈昀来到我府上时,正好遇到了姜月湘,阴错阳差之间姜月湘便将救人之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沈昀却也不无辜,他不是没有长嘴,他难道不会自己去问吗。
当时皇宫那么多的宫女宦官,但凡他有心调查一番,自会有人知晓我的身份。
并且姜月湘身形瘦弱,她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把落水的他救上岸呢。
沈昀毕竟是出身皇家,他还没有那么愚蠢。
他不去调查,只是因为他单纯地不想去调查。
是他自己既享受着姜月湘给予他的仰慕和依恋,又想要我这个姜家嫡长女的身份为他做助力。
这样一个一石二鸟的好事,不要白不要。
他是既要又要还要,可最后只会一个也得不到。
他颤抖着双手,眼角沁出一抹红,“如意,是我被蒙蔽了双眼,竟没有认出你才是救我之人。”
“你不要嫁给沈煜好不好,沈煜就是个废物,处处都不如我。”
“明明是你我先定了婚约的,从前那些事是我不对,你给我个机会我日后都会弥补回来的。”
我望着沈昀隐约泛红的双眼,感叹他自己的感情是真的廉价。
今日会因为救命之恩移情别恋,来日还不知道因为什么又爱慕上别人。
“沈昀,”我红唇微启,注视着他的眼睛,“我原谅你了。”
“我知你是受姜月湘蒙蔽,误认了救命之恩,所以我不怨你。”
“只是陛下圣旨已下,我注定是要嫁给沈煜的。而且沈煜风头正盛,说不定日后便是那个位子上的人。”
我一脸为难,“除非……”
沈昀眸光一亮,“除非什么?”
我凑到沈昀耳边,轻声说道:“除非你取而代之。”
沈昀怔住了,垂头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我知道他在犹豫,但这份纠结也只是一时的。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且只有谋反这一条路可走。
即使我不说,他将来也会走上这一条路的,我现在只不过是让他觉得自己多了几分筹码罢了。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不速之客。
是姜月湘,自从谎言戳穿之后,沈昀便再也不肯见她了,甚至还扬言说要退婚。
她扑到沈昀面前,哭诉“昀哥哥,之前我骗你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求你了别不要我。”
沈昀想要甩开她的手臂,可她死死缠在沈昀身上,怎么拽都拽不开。
“都是你毁了我的一切,现在还有脸求情。”
见沈昀始终无动于衷,姜月湘怨毒的目光便落到了我的身上,“姜如意都是你,若不是挑唆我与昀哥哥的关系,他怎会如此绝情呜呜呜。”
沈昀看我一眼,“如意,我说过我会补偿你,现在我便证明给你看。”
还没待我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掐住姜月湘的脖子,竟当着我的面直接将她掐死了。
我惊呆了。
扔下姜月湘尚且温热的尸体后,沈昀缓步走到我面前,沉沉笑道:“如意,你相信了吗?你与姜月湘比,我最爱你。”
我觉得面前的人实在可怕,可是又不得不同他虚以委蛇。
我与他说好,若他谋反,我必说服父亲助他一臂之力。
沈昀相信了。
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终于在半月后陛下的身子越来越差,甚至到了下不来榻的地步。
这夜,子时三刻,沈昀逼宫了。
他带着大队人马闯入宫门,以清君侧的名义驶向陛下的寝宫。
不出意外的话,陛下不久后便会驾崩,沈煜则会以弑父谋权之名打入牢中,而沈昀便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
沈昀的人马团团围住寝宫,殿外人声喧嚣,而殿内人却毫无反应。
沈昀猜测这个时候陛下定然已经崩逝了,他眉眼凌冽,眼眸中的野心呼之欲出,
“今日父皇遭奸贼杀害,儿臣定会斩杀奸贼为父皇报仇。”
语罢,兵卫们压着被捆绑着的沈煜上前。
沈煜依旧是一袭白衣,那些血污似乎没有沾染上他的衣袍。
“我的好皇兄,”沈昀沉声道:“你应该没想到会有今日吧,放心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沈昀脸上透着狰狞的笑意,“谁让你杀了我们的父皇呢。”
他扬起长剑,对准之处便是沈煜的胸口。
剑起剑落之间,这皇位便是他沈昀的了。
正当他手中的长剑即将刺破沈煜的胸膛时,始终静谧的寝殿大门忽然被人从内推开,陛下的声音传出来,
“是谁说朕已死了?”
从一开始我对沈昀说原谅时,便是骗他的了。
他以为姜家还会像之前那样助他,可自从我和沈煜的婚约定下后,父亲心目中的太子人选就从他变为了沈煜。
我是姜氏嫡长子,我要嫁的人从不是太子,而是娶我之人必会是太子。
父亲与沈煜等的便是他逼宫的这一日,只要他敢动手,我们就能够让他自此万劫不复。
我早知他偷偷在陛下的饭食中下了慢性毒,已经嘱咐过了沈煜让他早做准备。
沈煜自然也将下毒之事告诉了陛下,陛下起初并不相信,但他因为先前之事对沈昀也早有怀疑,所以愿意一试。
结局显而易见,沈昀逼宫彻底伤透了陛下的心,他被贬为庶人押入了天牢。
而沈煜顺理成章地被册封为了太子,我则是他唯一的太子妃。
沈煜此人长相不错,性格也不错,与这般温润之人成婚定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成婚当夜,我便悔了。
我浑身疲软地趴在床榻上,深觉先前的沈煜定是装出来的,不然明明外表那么温文儒雅的人,实际上却这么……这么地……
不知羞耻。
处置沈昀的前一日,我去了天牢探望他。
他瘦了许多,乌发无力地垂落在肩膀,哪还有之前张扬不羁的模样。
他的余光倒映出我的裙角,立马仰起头来看我,声音中满是喜悦,“如意,是你来看我了吗?”
“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倘若我一早就知道当初救你的人是我,说不定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与你成婚之人也是我,而不是那个该死的沈煜。”
“如意,我这几日时常梦到我们的曾经,梦到你我初见时,你一袭青衣,眉眼淡然的模样。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如意怎么样你才可以原谅我呢?
可是世间却从不会有如果。
“即使一开始你没有认错人,你遇到姜月湘后同样也会被她的温柔小意所打动,说不定就会后悔为何救你的是我,而不是她。”
沈昀眸光颤抖着,“不会的,其实我知道我与你订婚后是极欢喜的,我从没有想过抛弃你……”
我打断榻道:“不是你抛弃我,而是我先弃了你。”
“不忠之人,我从不留。”
说罢,不顾沈昀的哀嚎,我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唯余沈昀在身后痛苦地嘶吼着,“若能重来一回,我绝不会再犯错……”
“如意,到那时我们仍会幸福美满地过一生对不对?”
不对,即使重来多少回,自私愚蠢之人犯下的错误也只会一遍遍的重演,继而便是一遍又一遍的悔恨。
沈昀自尽了,生生撞死在天牢的墙壁上,失血过多而亡。
据看守的狱卒说,濒死之际沈昀呢喃着的还是我的名字。
他喃喃道:“如意,重来一回……倘若重来一回……”
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只是觉得蛮晦气的。
只有无能之人才会将希望寄托在无稽的重生之上。
几月后,陛下驾崩了,沈煜即位当了皇帝,我自然便成为了皇后。
新皇新即位,选秀便是第一要紧之事。
可是沈煜却推拒了无数提议选秀的折子,绝口不提选秀之事。
那些大臣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这皇后的身上。
身为皇后的我知晓,作为皇帝怎会没有个三宫六院的呢,所以在一开始我便做好了觉悟。
只是当我向沈煜提议时,他却生气了。
“姜如意,你就这么想把我推到别的女人身上?”
我不解,“可陛下是一国之君,选秀纳妃是难免之事。”
沈煜面容隐隐发青,“我竟不知你这位皇后如此贤良淑德啊!”
我没瞧出沈煜压抑之下的恼怒,反而柔施一礼,说道:“多谢陛下称赞,此乃臣妾的本分。”
果然沈煜听了我这句话后,更生气了。
他直接摁着我的后脑勺就吻了上来,美其名曰是不想我这张嘴里再吐出些他不爱听的话来。
紧接着,战场便传到了床榻上。
莫名其妙地,明明我是为沈煜着想,想要多为皇家开枝散叶,可最后受苦的却只有我一人。
忍着遍身的疼痛,我咬牙切齿,早就说沈煜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现在哪还有之前温润如玉的模样了。
分明都是为了骗我,故意装出来的!
不知沈煜做了什么,选秀的事再没人敢提了。
国务繁忙,朝臣递上来的奏折怎么看也看不完。
沈煜便将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他缠着我,向我撒娇道:“我批奏折批得手都酸了,需要意儿来帮我。”
这声“意儿”唤得我浑身发麻。
不知这沈煜何时变得如此粘人了。
不过,我倒还挺吃他这一套的。
我帮他批阅了不少的奏折,甚至到最后我代他出面与那些朝臣们商议国事。
可光这样却也不是办法。
于是,沈煜很快便下了一道旨令,称要效仿先人,做二圣临朝之举。
此举一出,虽引得许多大臣反对。可奈何朝堂还有我父亲据理力争,再加上自我临朝后确实解决了朝堂中不少的事。
由此,朝堂上反对的声音逐渐散去不少。
有时闲暇之余,我与沈煜也会时常微服出巡,去看世间各处的人文风光。
偶尔我们也会共执棋子,只是他每回都输,无趣得紧。
不久后,我有了身孕,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许是我生产之际太过艰难,沈煜便不许我再生孩子,直接册封小公主为皇太女。
小公主三岁时,沈煜便抱着他在膝头,教她念书下棋。
我常笑他棋艺如此差劲还敢教我们的女儿,他只笑笑不语。
后来,我在殿门口听到了他和女儿的聊天。
沈煜说自己拜的师父乃天下第一棋士,棋局上从未有输手过,身为徒弟的他自是如此。
可他却从未赢过我,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我心念微动。
正巧这时,父女二人听到声响齐齐朝我看来。
女儿甜甜的声音响起,“娘亲!”
沈煜走到我的双手,温柔唤我“如意。”
这一刻,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已不重要了。
至少现在,陪伴身边的是彼此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