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书房里只一盏灯。
张奇正在看一份北境的军报,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门被极轻地叩了三下,他的亲卫队长魏合推门而入。
“将军。”
“说。”张奇头也未抬。
“宫里递出来的东西。”魏合将一份抄录的奏折副本放在桌案上,隔着一段距离,不敢惊扰地图上的战局推演。
张奇的动作停了。他拿起那份薄薄的纸,一目十行。上面的字句,像是淬了毒的针,字字扎向他的要害。
“穷兵黩武,耗费国帑,致使民生凋敝。”
“挟格物之利,图谋不轨,已成其私器。”
“请陛下圣裁,收其兵权,废黜格物院,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落款是御史台的一众官员,领头的,正是承恩侯的门生。
“他们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快一些。”张奇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魏合躬身:“将军,这些弹劾来势汹汹,太后党在朝中煽动人心,我们……”
“人心?”张奇把那份奏折丢进一旁的炭盆里。纸张遇火,瞬间蜷曲,化为黑蝶。“最无用的,就是人心。”
火光跳跃,映着他毫无波澜的侧脸。
魏合还想再说什么,书房的另一处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来人一身黑衣,与黑暗融为一体,若不是他主动开口,几乎无法察觉。
“将军。”
魏合心里一凛,这是张奇的“影卫”,专司刺探情报,从不轻易露面。
张奇转向那黑影。“有结果了?”
“承恩侯府,昨夜子时,密会了四批人。”黑影的叙述平板而迅速,不带任何情绪,“一批是江南‘十二连环坞’的水匪,要价三万两。另一批是关外‘风媒’,擅长制造混乱。还有两批,是独行的杀手,身份不明,但价码极高。”
“目标。”张奇问。
“其一,是将军您。其二,是格物院。”
魏合的后背渗出冷汗。弹劾是阳谋,摆在台面上攻訐。收买江湖草莽,是阴谋,是要在暗中毒杀。双管齐下,狠辣至极。
“我知道了。”张奇挥了挥手。
黑影再度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将军,必须立刻加强格物院的防卫!”魏合急切地开口,“杨莺小姐她……”
“她不是弱者。”张奇打断他,“她是我选的刀,刀,不需要被藏在鞘里。”
他站起身,取过一件外袍披上。“备马。”
“将军要去哪?”
“长公主府。”
长公主赵鸾的府邸,与张奇的将军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他的府邸是军营,处处透着森严与规整。而这里,是园林,亭台水榭,奇花异草,靡丽而精致。
赵鸾正在暖阁里,亲手烹茶。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宫装,慵懒地靠在软榻上,不像一位公主,倒像一只养尊处优的猫。
“张将军深夜到访,真是稀客。”她并未起身,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本宫以为,张将军只会出现在沙场或是格物院那种地方。”
张奇没有坐,他站在暖阁中央,军靴在地毯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我需要公主的人。”
赵鸾煮茶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用竹夹夹起一只小巧的白瓷茶杯,放到沸水中烫洗,水汽氤氲了她的脸。
“哦?朝堂上骂你穷兵黩武,江湖上买你项上人头。你现在,是里外不是人。”她把茶杯取出,放在茶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张将军,你这是来向本宫求助,还是下令?”
“这是交易。”张奇说得直接。
“交易?”赵鸾笑了,那笑意和张奇一样,没什么暖意。“你拿什么和本宫交易?你手里的兵权,是陛下的。格物院的产出,是国库的。张奇,你除了你自己,一无所有。”
“我还有敌人。”张奇的回答出人意料,“一个你我共同的敌人。”
赵鸾的动作彻底停下。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第一次有了正视的意味。
“太后和承恩侯,他们要动我,只是第一步。”张奇缓缓道,“我若是倒了,下一个,就是被陛下倚重,手里握着京畿部分禁军调度权的你。太后党的狗,咬人是不分你我的。”
暖阁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赵鸾端起一杯刚沏好的茶,递了过去。“你的意思是,让本宫帮你盯着承恩-侯府,帮你找出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
“公主的情报网,遍布京城。找出几只老鼠,不难。”张奇接过了茶杯,却没有喝。
“帮你,本宫有什么好处?”赵鸾问得现实。
“除掉承恩侯,公主在朝中的阻力,会少很多。”
“不够。”赵鸾摇头,“这只是你我共同的目的,算不上你付给本宫的报酬。”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我要格物院新出的火器,两成。”
“五成。”张奇还价。
赵鸾一怔,随即笑了。“张将军果然是大手笔。你就不怕陛下问责?这可是私相授受。”
“陛下只会看到结果。”张奇说,“结果就是,太后党被铲除,长公主的禁军换上了更强的兵器,能更好地拱卫京师。至于过程,没人关心。”
“好一个没人关心。”赵鸾击掌,“但五成太多了,本宫胃口没那么大。三成,另外,我的人手帮你揪出那些杀手,但怎么处置,本宫不管。我不想脏了手。”
“可以。”张奇将那杯未动的茶放回桌上,“成交。”
他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就走。
“张将军。”赵鸾在他身后开口。
张奇停步,但没有回头。
“你那个格物院的新主管,杨家的大小姐,听说是个狠角色。”赵鸾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女人,还是杨家的后人,你当真放心?”
“我信她。”
张奇留下这三个字,大步离去。
赵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端起他放下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一个疯子,带着一把刚开刃的刀。”她自言自语,“不过,我喜欢和疯子做交易。”
张奇回到府邸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魏合一直在书房外等候,见他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将军……”
张奇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京城地图。他提起朱砂笔,在图上承恩侯府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又在城中几处不起眼的坊市和宅院画了几个圈。那是他影卫探知的,与承恩侯府往来密切的几处暗桩。
他放下笔,对魏合下达了命令。
“传令下去,让杨莺今晚之前,送一百支短铳到城西大营。”
魏合愕然:“将军,那些短铳还未经过最后的校准,而且,送去大营……”
“执行命令。”张奇的语气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魏合立刻噤声:“是。”
他退下后,张奇独自站在地图前。那些朱红的圈,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他不是在防守。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被动地接招。弹劾也好,刺杀也罢,都只是杂音。
他要做的,是趁着这个机会,将对手连根拔起。
他拿起笔,在承恩侯府的那个红圈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