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硝石和桐油混合的味道。
杨莺站在一张巨大的铁胎长案前，手里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铳。她没有看走进来的张奇，只是用一块鹿皮巾，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铳管上一个细微的零件。
“一百支短铳，已经送去城西大营。”她开口，声音清脆，像琉璃相击，“没有经过最终校准，炸膛了，可别算在格物院的账上。”
张奇走到她旁边，拿起另一把短铳掂了掂。“战场上，没有万全的准备。”
“但有愚蠢的命令。”杨莺放下鹿皮巾，终于侧头看他，“将军是想用一百个弟兄的命，去试这批货的成色？”
“我需要一个鱼饵。”张奇将短铳放回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碰撞声，“一个足够大的鱼饵。”
“用一百支新式火器当鱼饵？”杨莺笑了，“承恩侯府的胃口，还没这么大。”
她停顿了一下，拿起案上的一张图纸，手指在上面一个复杂的结构上轻轻划过。“除非，这鱼饵不是火器本身。”
张奇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城西大营是禁军的地方，长公主的人。火器送过去，消息半天之内就会传遍京城所有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杨莺继续分析，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砸在点上，“承恩侯会知道，太后会知道。他们会想，为什么张将军要这么急着把一批不成熟的火器送进禁军大营。”
她将图纸翻了个面，背面是一片空白。“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在虚张声势。真正重要的东西，不在大营，还在格物院。”
“是什么？”张奇问。
“能让这批短铳，从一堆废铁，变成神兵利器的东西。”杨莺抬起头，直视着他，“比如，‘震天雷’的核心图纸。”
张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要我设一个局？”杨莺问。
“我要你准备一个仓库，一份假的图纸，和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刀，是指我妹妹杨燕，还是我手下这三百护卫？”杨莺的语气里没有情绪。
“都是。”
“死人，是要抚恤的。”杨莺说得现实，“格物院的经费，不包括替将军的私人恩怨埋单。”
“抚恤金，我出三倍。”张奇说，“另外，事成之后，格物院下一年的预算，翻一倍。兵部批文，我来办。”
杨莺沉默了片刻。
“我要的不是钱。”她摇头，“我要进天工阁的权限。”
天工阁，皇室内库，收藏着前朝至今所有最顶尖的机关术和营造图。非皇室宗亲，不得入内。
“你胃口不小。”
“将军的敌人，是承恩侯。我要面对的，是整个瞧不起女匠人的旧世界。”杨莺拿起那把短铳，熟练地拆解，又重装，“我的敌人，比你的更难缠。我需要更强的武器。”
“可以。”张奇答应得干脆，“但你要把人给我活捉。”
“首领归你，尸体归我。”杨莺将短铳对准远处一个铜人靶子，没有扣动扳机，“我要研究他们的伤口，改进我的设计。成交吗？”
“成交。”
……
子时，格物院。
平日里灯火通明的院落，今夜却是一片死寂。只有二号仓库还亮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将几个守卫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摇曳不定。
杨燕靠在仓库对面的望楼阴影里，调整着腰间的双刀和肋下的短铳。
“姐，他们真的会来？”她压低声音问。
杨莺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坊墙。“张奇用一百支短铳做幌子，承恩侯用刺客的命做投石问路的石子。这场豪赌，没人会缺席。”
“就为了一张假图纸？”
“不，”杨莺放下望远镜，“是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人一旦有了希望，就容易犯错。”
话音刚落，远处坊墙上，几个黑影如叶落般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他们一共五人，动作整齐划一，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来了。”杨莺的语气平静无波。
那五人没有急于接近仓库，而是像狼群一样，极有耐心地在院中各处阴影里穿行，探查着每一个角落。
“是高手。”杨燕的手握住了刀柄。
“再厉害的高手，也算不到格物院的地上铺了什么。”杨莺冷笑。
领头的那个黑衣人，在一处假山旁停下脚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俯下身，伸手在地面上沾了一下。
就在此时，他脚下的地面突然喷出一股白色的细粉。
那人反应极快，瞬间向后翻滚，同时用袖子捂住了口鼻。但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同伴却慢了一步，吸入了粉末，身形立刻一滞。
“动手！”杨莺的命令清晰而冷酷。
早已埋伏在各处的护卫同时现身，手中的短铳发出沉闷的轰鸣。
火光爆闪。
那两个中了招的刺客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剩下的三人，包括那个首领，却在枪响的瞬间做出了规避动作，贴地翻滚，手中同时甩出数枚菱形的铁片。
几名护卫中招倒地。
刺客首领没有恋战，目标明确，直扑仓库。另外两人则一左一右，拔出短刀，迎向冲上来的护卫，为首领争取时间。
“杨燕！”杨莺喊道。
杨燕的身影已经从望楼上一跃而下。她在空中拔出短铳，对着其中一名刺客的后心就是一枪。
那刺客听声辨位，反手一刀格挡。
“铛！”
火星四溅。子弹竟被他用刀身弹开。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停滞，足够了。杨燕落地，短铳归鞘，双刀出鞘。刀光如一泓秋水，瞬间卷了过去。
那刺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脖子上便多了一道血线，直挺挺地倒下。
另一边，剩下的那名刺客也被数名护卫用长枪阵困住，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
唯有刺客首领，已经撞开了仓库大门，冲了进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个显眼的紫檀木盒子。
没有丝毫犹豫，他伸手抓向盒子。
“嗡——”
一声尖锐的机括声响起。
他脚下的地板突然裂开，一张覆盖着倒刺的铁网从下方弹射而起，瞬间将他裹成一个粽子。
铁网上的倒刺深深扎入他的皮肉，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身体却动弹不得。
杨莺缓缓走进仓库，身后跟着提刀的杨燕。
“承恩侯府的‘影杀’，果然名不虚传。”杨莺走到动弹不得的刺客首领面前，“能躲过痒痒粉，弹开子弹，了不起。”
刺客首领死死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可惜，”杨莺踢了踢地上的紫檀木盒子，盒子翻开，里面空空如也，“你们的主子，太心急了。”
她蹲下身，与刺客首领平视。
“我不好奇你是谁，也不好奇你的主子给了你什么承诺。”她的声音很轻，“我只好奇一件事。”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对方被倒刺穿透的膝盖上。
“人的骨头，究竟能有多硬？”
刺客首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杨莺站起身，对杨燕说：“带他去‘静室’。把我们新做的那几样小玩意，都让他试一遍。”
“是。”杨燕点头，眼神里没有波澜。
两个护卫上前，将像茧蛹一样的刺客首领抬了起来。
“你会后悔的！”刺客首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杨莺没有理他，只是弯腰捡起地上那枚被弹开的弹头，放在掌心。
弹头上，有一道清晰的刀痕。
“把所有的伤亡和器械损耗报上来。”她对身边的护卫吩咐，“今晚，我们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