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被另一种气味覆盖了。
是名贵熏香的味道,从那个女人身上传来,霸道地侵占了知味楼的每个角落。
皇城司的人已经撤走,尸体和血污都消失不见,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闻莺雅间里的狼藉,破碎的桌椅,墙壁上的刀痕,都在提醒张奇,梦醒了,麻烦却刚刚开始。
龙雨凰没有走。
她就坐在那片狼藉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仿佛坐在她的皇座之上。魏进请来的太医刚刚为杨莺包扎好手臂,正躬身退下,全程不敢多看龙雨凰一眼。
杨莺受惊的鸟。
“一间雅间,换胡党一条重要的线,再搭上一个京兆府少尹,这笔买卖,你做得不亏。”龙雨凰开口,打破了死寂。
她在评价他的战果,像一个商人盘点货物。
“如果殿下说的是刘莽,那他不是我的战果,是您的。”张奇答。
“哦?”
“我只负责杀人,殿下负责用他们的死,达成您的目的。”张奇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带刺,“我们,只是您舞台上的道具。”
他看见杨莺的身体绷紧了。
龙雨凰毫不在意他的讥讽。“道具,也要有道具的价值。你今天的表现,勉强合格。”她顿了顿,“但你的愤怒,很多余。”
“我的人差点死了。”
“我的人,每天都在死。”龙雨凰纠正他,“为了铺路,为了扫清障碍,为了让我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他们的死,都有价值。而你今晚的冲动,差点让你们死得毫无价值。”
张奇心想,她说得没错。她永远都对。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对错是由她来定义的。
“所以,我们现在是‘人证’了。”张奇重复着她之前的话,“下一步呢?把我们关进皇城司的大牢,还是送到某个秘密的地方藏起来?毕竟,人证是会开口说话的,也可能会死。”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龙雨凰终于正视他,“聪明人,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殿下需要一把刀,却不信任这把刀。您想用我们,又怕我们伤到您自己。”张奇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她面前,“这样的合作,根基不稳。”
“我从不和任何人合作。”龙雨凰说,“我只下达命令。”
“那现在,命令是什么?”
“我要你把知味楼,变成真正的钉子。胡党被我这么一闹,必定会收缩爪牙,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来试探,来报复。我要你把每一个伸过来的爪子,都给我剁下来。”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充满了血腥。
“殿下给我的,是一座孤岛。”张奇说,“四面都是敌人。”
“我给了你整个皇城司做你的后盾。”
“那不是后盾,那是监视。”一直沉默的杨莺突然开口,她的脸上没有血色,但那份疯狂却未曾消退,“你利用厨艺,吸引权贵;利用张奇的身手,清除异己;利用我的仇恨,为你杀人。你把我们每个人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龙雨凰看向她,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件“东西”。
“你的天赋很好。”她说,“在追踪和刺杀上,你有常人难及的敏锐。这种天赋,在乱世里,要么让你成为人尽可用的凶器,要么让你死于非命。”
“所以,被你用,就是我的荣幸?”杨莺冷笑。
“不,是让你活下去,并且让你的天赋,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龙雨凰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不是情绪,而是一种更宏大的、不容置喙的意志,“你们只看到了京城这一隅的争斗,胡党,太子,这些不过是癣疥之疾。”
她站起身,走到破碎的窗边,望向沉沉的夜空。
“你们知道北境正在发生什么吗?”
张奇和杨莺都没有说话。
“胡惟庸那个老东西,他不止想在朝堂上扳倒我,他还想裂土封王。他暗中勾结了北境外的蛮族,承诺只要蛮族助他成事,他就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相让。”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进张奇的心湖。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朝堂争斗,皇子夺嫡,但他从未想过,这潭水,已经深到了通敌卖国的地步。
“北境一旦失守,蛮族铁蹄南下,整个大胤,都将生灵涂炭。到时候,你们的血海深仇,你这座小小的知味楼,还有什么意义?”龙雨凰转过身,她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那一天到来。在这个目标面前,任何牺牲,都是必要的。”
她口中的“任何牺牲”,自然也包括他们。
好一个“必要之恶”。张奇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她将一场滔天的阴谋,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不是在寻求理解,她是在告知一个事实。一个足以压垮任何反抗意志的事实。
“我承认,我利用了你们。”龙雨凰继续说,“因为我需要最锋利的刀,去解决最棘手的问题。杨莺,你的仇恨,你的天赋,是这把刀的刃。张奇,你的冷静和身手,是这把刀的柄。你们合在一起,才能对付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妖魔鬼怪。”
她终于亮出了她的底牌。
不是威胁,不是命令,而是一个更庞大的、更让人无法拒绝的“大义”。
张奇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身旁的杨莺,她也在看着他。他从她的反应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震撼,以及那份被压抑下去的、更加汹涌的恨意。
“殿下描绘的未来,很可怕。”张奇终于开口,“但我们,不想再做没有自己意志的刀。”
龙雨凰没有催促,等着他的下文。
“我可以继续做这根钉子,也可以为您去对付那些妖魔鬼怪。”张奇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但我有两个条件。”
魏进的眉毛挑了一下,似乎对张奇的“大胆”感到意外。
龙雨凰却笑了。“说来听听。”
“第一,杨家姐妹的安全,必须得到绝对的保证。我说的保证,不只是来自敌人,也包括……来自您的人。”张奇迎着她的注视,“她们不是士兵,不是死士。我需要她们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
“可以。”龙雨凰答应得很快,“只要她们不背叛我。”
“第二,”张奇看向杨莺,“她有选择的自由。是否参与行动,参与到哪一步,由她自己决定。您不能强迫她去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她的仇恨是她自己的,不是您的武器。”
这一下,连龙雨凰都沉默了。
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要的是一把绝对服从的刀,而张奇,却要给这把刀装上自己的思想。
“张奇,”龙雨凰缓缓开口,“你是在和我讨价还价吗?你忘了,你的命,也是我给的。”
“殿下可以随时拿回去。”张奇坦然道,“但如果您需要的是一个能思考、能判断的伙伴,而不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傀儡,那这就是我的条件。否则,您得到的,只会是一个随时可能在背后捅您一刀的怨灵,和一个随时可能折断的刀柄。”
这是一场豪赌。
张奇赌的是,龙雨凰口中的“北境危机”是真的。她真的需要他们,需要到可以容忍他们的“不敬”。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最终,龙雨凰重新坐了回去。
“你赢了。”她说,“我答应你。从今天起,杨莺是否行动,由你来向我汇报,我只看结果。”
她做出了让步。
在这片废墟之上,一种新的、畸形的合作关系,就此建立。
“魏进,”龙雨凰起身,不再看他们,“给他们留一队人,听张奇调遣。另外,把知味楼的损失,记在京兆府的账上。”
“遵命。”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杨莺手臂上那崭新的绷带。
“我不喜欢我的东西有瑕疵。”她留下最后一句话,“下一次,别再受伤了。”
话音落下,她的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