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的门，被推开了。
龙雨凰和魏进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楼梯尽头，空气里只剩下尘埃和血腥混合的余味。张奇没有回头，他能分辨出那轻微的、几乎被刻意压抑的脚步。
是杨燕，扶着杨莺。
杨莺的脸色苍白如纸，但她站得很直。那身原本素净的衣衫上沾了灰，手臂上是崭新的绷带，刺眼的白。她没有看张奇，也没有看这满室的狼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精美人偶。
反倒是杨燕，那个总是怯生生的少女，此刻却用一种近乎审视的力度打量着张奇。
“她走了？”杨燕先开了口，问的是龙雨凰。
“走了。”张奇回答。
“你和她做了交易。”杨燕用的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张奇转过身，正对着她们姐妹。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这种时候，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看着杨莺，试图从她空洞的反应里找到一丝可以沟通的裂隙。
“张奇”杨燕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坚韧，“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能再利用她。”
“我没有利用她。”张奇说，“我是在保护你们。”
“用她的仇恨做筹码，去换我们的安全？”杨燕向前一步，将杨莺更深地护在身后，“这不叫保护，这叫圈养。用一个更大的笼子，换掉一个旧的。”
张奇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没想到，看得最清楚的，竟然是杨燕。
他沉默片刻，决定把一切都摊开。
“没有笼子，我们都会死。”他的话很平静，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残酷，“你们在杨府是笼中鸟，我也是。杨家倒了，我们从一个笼子里逃出来，却掉进了一片更危险的丛林。龙雨凰不是猎人，她是这片丛林里的一头猛兽。她发现了我们，给了我们一个选择。要么被她吞掉，要么，跟在她身边，学着做另一头猛兽。”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杨莺。
“我选了后者。而且，我告诉她，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这句话，终于让杨莺有了反应。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张奇的影子。那里面没有恨，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荒漠。
“选择的权利？”她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得厉害，“选择用什么姿势，被做成一把刀吗？”
“是选择做不做这把刀。”张奇纠正她，“我跟她赌了一把，赌赢了。她答应，不会强迫你。你的仇恨是你的，你的路，也是你的。”
“我的路？”杨莺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在这片废墟里却格外刺耳。“我还有路吗？家没了，亲人……也没了。张奇，你告诉我，我的路在哪里？”
她一步步走上前，逼近张奇。
杨燕想拉住她，却被她轻轻甩开。
“你是不是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杨莺站定在张奇面前，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你冷静，你理智，你为我们所有人铺好了后路。你甚至还很有风度地，给了我一个‘选择’。你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吗？”
张奇没有回答。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你错了。”杨莺说，“你和她，是一样的人。你们都觉得，可以安排别人的命运。她用权势，你用‘保护’。你们都把我当成一个物件，一个有用的、或者需要被保护的物件。你们谁问过我，我自己想要什么？”
她的质问，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张奇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是唯一的、正确的选择。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冷静，必须计算。他把杨莺的天赋和仇恨当成谈判的资本，把她们姐妹的安全当成交易的底线。他自认为已经尽了全力，却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
杨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尊严。
“殿下说，我的天赋是刀刃，你是刀柄。”杨莺继续说着，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她说的没错。但她看错了一点。一把刀，最重要的不是刃，也不是柄。”
她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
知味楼的雅间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断裂的桌椅，破碎的瓷片，还有墙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痕。那是她的杰作。
“是一股‘意’。”她轻声说，“一股……想要斩断什么的意念。这股意念，才是一切的根源。我的意念，是复仇。张奇，你的意念是什么？”
张奇无法回答。
是活下去吗？是保护她们吗？还是……只是在乱世中，身不由己的挣扎？
“你没有。”杨莺替他回答了，“你只有盘算，只有取舍。所以，你只能做刀柄。一个结实的、不会轻易折断的刀柄。但你永远成不了刀刃。”
她的话，像是在宣判。
张奇感觉到一种无力感。他赢了与龙雨凰的博弈，却在杨莺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你可以选择离开。”张奇说，“龙雨凰留了一队人，还有钱。我可以安排你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后的退路。也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杨莺却摇了摇头。
“离开？”她反问，“离开京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每天活在噩梦里，等着哪一天仇人已经高官厚禄，儿孙满堂，而我却只能对着一块冰冷的墓碑上香？张奇，那是苟活，不是活着。”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
她走到那面被她劈开的墙壁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道狰狞的裂痕。
“我以前，很怕血，很怕疼。”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只想绣花，弹琴，和我杨燕，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可是，他们不答应。”
她的手指，从墙壁上捻起一点木屑。
“他们毁了我的家，现在，又有人想把我变成她的刀。所有人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却没有一个人，给我一把真正的刀。”
她猛地回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火苗。那火苗很小，却亮得惊人。
“你说的对，我有选择的权利。”
她走向门口，那里，一队身穿黑衣劲装的武士正肃然而立。那是龙雨凰留下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神情冷峻。
男人看到杨莺走来，又看了看张奇，似乎在等待指令。
张奇没有动。他知道，现在，该做出选择的，不是他。
杨莺直接走到了那男人面前。
“你们，谁是头儿？”她问。
那刀疤脸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抱拳：“属下雷鹏，奉殿下之命，暂听张奇先生调遣。”
“现在，听我的。”杨莺的语气不容置喙。
雷鹏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向张奇。
张奇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雷鹏眼中的意外一闪而过，随即再次抱拳，这次，是对着杨莺：“请姑娘吩咐。”
“第一件事，”杨莺说，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去找全京城最好的金疮大夫，立刻，马上。我杨燕的手臂，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杨燕的身体轻轻一颤。
“第二件事，”杨莺的视线转向满地的狼藉，“派人去查，今天死在这里的，除了杨府的叛徒，还有哪些人。他们的身份，背景，以及和京兆府尹王德忠的关系，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雷鹏的表情严肃起来：“姑娘，这恐怕会惊动京兆府。”
“就是要惊动他。”杨莺冷冷地说，“我要让他知道，这笔账，还没算完。”
她下达完命令，才终于重新看向张奇。
那簇火苗，已经在她的眼底，烧成了燎原之势。恨意没有消失，只是被锻造成了另一种更坚硬、更锋利的东西。
“你说，我是刀刃，你是刀柄。”
她走过张奇的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那就握紧了。别让我断掉。”
话音落下，她扶着杨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