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终于停了。
知味楼,天字号雅间。
窗外是洗了数日阴霾的湛蓝,窗内是劫后余生的温酒。
张奇亲自为众人斟酒。
“今日,不谈国事,只论风月。”他将酒杯递给杨莺,又递给杨燕。
杨燕接过酒杯,巧笑嫣然,“张大哥说的是,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听着就头疼。还是喝酒好。”
杨莺只是浅浅一笑,捧着酒杯,垂下羽睫。
同席的还有两位文人,是张奇的旧友,周文与孟浩。此次风波,他们虽未身处漩涡中心,却也因与张奇的交往,受了不少惊吓。
周文端起酒杯,面向张奇,“张兄,此次若非你运筹帷幄,我等怕是也要被牵连进去。这杯,我敬你。”
孟浩却放下酒杯,眉头紧锁,“运筹帷幄?周兄,你可知外面血流成河?陈家上下三百余口,无论老幼,尽数下狱。王家……”
“够了,孟浩!”周文打断他,“成王败寇,自古如此。陈家王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之时,你又何曾见过他们的仁慈?”
孟浩涨红了脸,“一码归一码!他们有罪,当由法度审判,而不是如此酷烈地抄家灭门!这与暴秦何异?”
“法度?”周文冷笑,“当他们的屠刀架在你我脖子上时,你跟他们讲法度?”
“你……”孟浩气结。
席间的气氛瞬间僵硬。
杨燕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张奇。
张奇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取下挂在墙上的七弦琴。
他盘膝而坐,将琴置于膝上。
“今日只论风月。”他重复了一遍,手指轻轻搭上琴弦。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山涧清泉,洗去了屋内的火药味。
孟浩和周文的争执,被这琴音截断。
琴声起初平缓,有如风波之后的平静湖面。张奇的指法并不华丽,却沉稳有力,每一个音符都敲在人心上。那是压抑许久的释放,是尘埃落定的安宁。
杨莺静静听着,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箫,凑到唇边。
呜咽的箫声响起,缠绕上琴音。
一刚一柔,一诉一和。
琴声是山,箫声是水。琴声是石,箫声是藤。
众人皆醉心于此。
杨燕不懂音律,但她能感受到那份宁静。她看着抚琴的张奇,又看看吹箫的姐姐,唇畔的笑意愈发温柔。
孟浩脸上的愤懑渐渐消散,化为一声长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周文也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唯有龙雨凰,自始至终,她都未曾说话。
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整个人仿佛与这屋子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她的面前,没有酒,只有一杯清茶,早已凉透。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张奇按住琴弦,杨莺也放下了玉箫。
“好!”周文抚掌大赞,“张兄琴技,杨姑娘箫艺,当真绝配!”
杨燕跟着拍手,“好听,真好听!”
张奇站起身,重新回到座位。
“让诸位见笑了。”
“张兄何必过谦。”孟浩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只是听着这琴,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此番风雨,看似平息,可倒下的是陈家王家,站起来的又是谁?朝堂之上,换了一批人而已,于我等百姓,又有何区别?”
周文又要反驳,张奇抬手制止了他。
张奇看向孟浩,认真地问:“孟兄,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孟浩一怔,随即慷慨陈词:“我想要的,是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天下!是一个‘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的天下!是一个凭才学而非门第取士的天下!”
周文嗤笑一声,“痴人说梦。”
“这不是梦!”孟浩拍案而起,“圣人书里便是如此写的!为何到了我朝,就成了梦话?”
“因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个清冷的女声,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是龙雨凰。
她终于开口了。
她端起那杯冷茶,慢慢地饮了一口。
“你们想要的公平,律法给不了,圣人也给不了。”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能给你们公平的,只有比你的敌人更强的权势,和更狠的手段。”
她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孟浩所有的激情。
“公主殿下……”孟浩喃喃,他无法反驳。因为这次,张奇能活下来,靠的正是这些。
龙雨凰缓缓站起身。
“张奇,你随我出来一下。”她没有看别人,话却是对张奇说的。
张奇顿了一下,对众人拱了拱手,“诸位稍坐,我片刻就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雅间,来到无人的回廊尽头。
栏杆外,是京城的万家灯火。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手段太过酷烈?”龙雨凰问。
张奇沉默。
“你不用回答,我知道。”龙雨凰转过身,面对着他,“你和孟浩是一样的人,骨子里都相信那些书本上的道理。但你比他聪明,你懂得妥协。”
“殿下今日叫我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吧?”张奇问。
“当然不是。”龙雨凰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令牌,递给他。“这是皇城司的令牌,见此令如见指挥使。从今天起,你就是皇城司的客卿。”
张奇没有接。
“我不想入朝为官。”
“这不是官。”龙雨凰把令牌塞进他手里,“这是身份,是护身符。你以为,扳倒了太后一党,就天下太平了?”
张奇不解。
龙雨凰继续说道:“朝堂上空出了那么多的位置,你猜,会有多少人为了争抢这些位置,打破头颅?旧的党争结束了,新的党争,立刻就会开始。你身处其中,没有自保之力,就是下一个牺牲品。”
“陛下英明,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陛下?”龙雨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陛下是人,不是神。他需要新的刀,也需要新的平衡。你以为,他为何要成立皇城司?为何要把它交给我?”
张奇的心沉了下去。
他以为的终点,原来只是另一个起点。
“你今日请的这两位朋友,一个天真,一个世故。”龙雨凰说,“那个叫孟浩的,离他远一些,他的天真会害死你。那个叫周文的,可以结交,但不能信任,他这种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出卖。”
这些话,冰冷而刺骨,却无比真实。
“至于杨家姐妹,”龙雨凰顿了顿,“很好。但你要记住,她们是你唯一的软肋。保护好她们,就是保护好你自己。”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沿着回廊离去。
“殿下!”张奇叫住她。
龙雨凰停步,没有回头。
“为什么是我?”
这是一个困扰了张奇许久的问题。他想不通,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为何屡次三番地帮助自己。
龙雨凰沉默了片刻。
“因为,我需要一把干净的刀。”她的回答,隔着夜风,飘了过来,“朝堂太脏了,所有人的手上,都沾着血。而你,是唯一一个,从泥潭里爬出来,却没有被染黑的人。”
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张奇独自站在风中,手心里的令牌,冰凉如铁。
他回到雅间。
周文和孟浩已经和解,正在小声交谈。杨燕正拉着杨莺,说着悄悄话。
见他回来,杨燕笑着问:“张大哥,公主殿下跟你说什么了?”
张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说我琴弹得不错。”
他坐回原位,端起酒杯,却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风波,远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