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威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死了。
没有中毒的黑血,没有狰狞的表情。他就那么靠在虎皮椅上,头一歪,断了气。像一截烧尽的蜡烛。
杨燕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冰冷。
一名队员检查着程威的口腔,很快有了发现。“大人,牙里藏的,是‘见血封喉’的毒。”
“搜。”杨燕的命令只有一个字。
整个总堂被翻了个底朝天。暗格、夹层、地道入口,所有可疑的地方都被一一撬开。结果却令人失望。除了金银财宝和普通的兵器,再无他物。
程威口中的“猛虎”,那件能让王家甘愿牺牲一切也要送走的东西,不见踪影。
“大人。”张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快步走进大堂,身上的衣服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城里的网已经收了,王家的人一个没跑掉。但是……”
“说。”
“王家的账房,在被抓前,烧了一批账册。我们只抢救出来几页残篇。”张奇递过来几张焦黑的纸,“上面反复提到一个名字,‘陈家’。”
杨燕接过纸片。上面的字迹大多模糊不清,但“江南陈氏”、“苏绣”、“丝绸”等字眼,还能勉强辨认。
“江南陈家?”杨燕的脑子飞速转动,“做丝绸生意的那个?”
“对。”张奇点头,“富甲一方,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豪商。可他们跟王家,跟十二连环坞,八竿子打不着。”
这说不通。一切都充满了矛盾。
程威是饵,王家是障眼法。这背后,必然有一条更深的线,将这些看似无关的人和事串联起来。
杨燕看着程威的尸体,那只独眼里残留的疯狂仿佛还在嘲笑着她的无能。
“他临死前,说了什么?”张奇问。
“他说,我们连第一层的门都没摸到。”杨燕重复着程威的话,“他说,有人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一头猛虎,悄悄运出了笼子。”
“猛虎……”张奇咀嚼着这个词,“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东西?”
“没有。”
大堂里陷入了死寂。线索,到这里,似乎又断了。
突然,一名负责清理外围的队员冲了进来,神色慌张。
“杨统领,我们在后山的暗洞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
紫禁城,养心殿。
晨光透过窗格,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年轻的皇帝穿着一身常服,正在看一份刚刚送到的密折。
密折来自杨燕,上面详细记录了昨夜突袭十二连环坞的全过程,以及程威的遗言和那具在山洞里发现的尸体。
尸体是王家的核心幕僚,也是这次“金蝉脱壳”计划的实际执行者。他没有上船,而是选择了自尽。他的死,带走了关于“猛虎”的最后线索。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御案上香炉里的檀香,无声地燃烧着。
“通州是假的,西山也是假的。”皇帝放下密折,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声东击西,再来一招瞒天过海。这位王老先生,真是好算计。”
御前,站着内阁首辅李承安。他须发半白,腰背却挺得笔直。
“陛下,王家此举,恐怕不只是为了自保。”李承安开口,“他们要送走的,绝非财物那么简单。”
“朕知道。”皇帝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了地图东南角的一个位置,“江南,陈家。”
李承安身体微微一震。
“陛下圣明。”
“圣明?”皇帝自嘲地笑了笑,“若非他们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露出了马脚,朕还被蒙在鼓里。朕这位母后,还真是给朕留了一份大礼。”
他的手指,从江南,一路划到了京城。
“一个盘踞江南的豪商,一个雄踞北方的水匪,一个在朝中经营多年的世家。三者联手,所图为何?”皇帝的语气陡然转冷。
李承安垂下头:“臣,不敢妄言。”
“不敢?”皇帝转过身,“朕让你说。”
“若臣所料不差,王家要送走的,是账本。”李承安的声音压得极低,“是陈家替承恩侯府,替太后一党,经营了二十年的账本。里面记录的每一笔钱,都足以让上百个脑袋落地。”
皇帝没有说话。他走回御案,拿起另一份奏折。
那是海军都督递上来的。一艘前往东瀛的商船,在公海被截获。船上没有货物,只有江南陈家的满门老小。
唯独不见那本“账本”。
“他们把账本和人分开了。”皇帝像是说给李承安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就算人被抓住,只要账本还在,他们就还有翻盘的希望。好一招‘弃车保帅’。”
“陛下,如今人赃并获,陈家与十二连环坞勾结的证据确凿,已是铁案。”李承安进言,“王家也脱不了干系。请陛下下旨,将太后余党,一网打尽!”
皇帝看着他,久久不语。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爱卿,你跟了朕多少年了?”皇帝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回陛下,从您还是太子时算起,至今已有十五年。”
“十五年。”皇帝叹了口气,“十五年来,朕无时无刻不想把这些蛀虫从朝堂上清理出去。可他们盘根错节,动一个,就会牵扯出一片。朕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
他拿起朱笔,饱蘸朱砂。
“一个让他们自己跳出来,把所有罪证都摆到朕面前的机会。”
笔锋落下,一道刺目的朱批,出现在奏折之上。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江南陈家,勾结水匪,意图谋逆,抄没家产,满门下狱。”
“十二连环坞,即刻剿灭,不留活口。”
“吏部尚书王正德,结党营私,输送利益,革职下狱,交由刑部会审。”
“兵部侍郎……”
“户部员外郎……”
一连串的名字从皇帝口中吐出,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京城一个显赫的家族。每一个名字,都曾是太后最坚实的拥趸。
李承安跪在地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持续了数年的政治风暴,将在今天,迎来最后的终结。
“还有。”皇帝的声音顿了顿,“拟旨,太后年事已高,即日起,迁居慈安宫静养,非召不得出。”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釜底抽薪,彻底斩断了太后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
慈安宫。
往日的喧嚣与尊贵,荡然无存。宫里的陈设被搬走大半,只留下最简单的桌椅床榻。宫女太监也被遣散,只剩下两个年迈的嬷嬷。
一名小太监在殿中宣读着皇帝的圣旨,声音尖细,却透着冰冷。
太后穿着一身素色的宫装,静静地坐在主位上。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曾经权倾朝野的女人,此刻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
当听到“迁居静养”四个字时,她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去端起桌上的茶杯,却又停在了半空。
小太监宣读完毕,躬身退下。
偌大的宫殿,陷入一片死寂。
许久,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都……都完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久未开启的窗。
窗外,是四四方方的宫墙,和一片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再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再也没有跪伏在地的朝臣。那本被她视为最后希望的账本,如今也不知所踪。
朝局已定。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