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楼,京城最有名的茶楼,此刻却成了皇城司的临时中枢。
雅间里,炭火烧得正旺,茶香袅袅。
张奇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每一次叩响,都像是一道命令。他的面前,不再是舆图,而是一张更为精细的京畿水道与坞堡分布图。
“十二连环坞,盘踞漕运支流十三年,水匪三百,大小船只七十余艘。皇城司的卷宗上,只有这些。”张奇开口,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杨莺站在他侧后方,这是一个下属的位置。她没有说话,失败者的沉默是最好的姿态。
“王家要出关,靠自己走不出京城。他们需要向导,也需要护卫。”张奇的指尖在图上一个点停下,“十二连环坞的总舵,鱼龙寨。这里,就是王家选定的‘驿站’。他们会在那里换船,换人,然后汇入主河道,从此消失。”
他的情报,比皇城司的详细百倍。杨莺甚至不知道,王家和这些水匪有任何联系。她的情报网,在这些盘根错节的地下势力面前,像一张破筛子。
“你想让我的人去剿匪?”杨莺问。
“不。”张奇摇头,“我不要剿匪,我要的是‘清障’。在王家的人抵达之前,把这个‘驿站’拆了。”
“水战凶险,对方占尽地利,强攻必然损失惨重。”
“所以我说了,是清障,不是强攻。”张奇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你的妹妹,杨燕,前神机营的教头,她伤得怎么样了?”
杨莺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肩上有伤,尚未痊愈。”
“能拿得动刀吗?”
“能。”杨莺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那就让她去。”张奇的语气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皇城司的人,心太金贵,也太干净。这种脏活,需要见过血的疯狗。你妹妹,和她带出来的那队神机营旧部,就是最好的狗。”
“他们是精锐!”杨莺反驳。
“精锐,也要用来咬人。”张奇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推到杨莺面前,“这是格物院的新东西,让她带上。告诉她,天亮之前,我要看到鱼龙寨的寨主,活的。”
杨莺展开羊皮纸,上面画着几样奇特的器械图样,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
“这……”
“非致命性武器。”张奇打断了她,“我的人也很金贵,不想让他们死在毫无意义的内耗里。用这些东西,以最小的代价,办成最大的事。”
他重新坐下,端起茶杯。
“杨指挥,现在,该你下令了。”
***
鱼龙寨外,芦苇荡里。
夜色如墨,水面上弥漫着一层薄雾。
杨燕单膝跪在湿冷的泥地上,左肩的伤口在夜风中隐隐作痛。她毫不在意,只是用手里的短刃,在地上画着整个寨子的布局。
她的身后,三十名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悄无声息,他们是昔日神机营的骄傲,如今是杨燕手中最锋利的刀。
“……寨子三面环水,只有一个主入口,两座哨塔。”杨燕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寻常方法,我们一靠近就会被发现。”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队正瓮声瓮气地问:“头儿,怎么办?还是老规矩,摸掉哨兵?”
“不用。”杨燕摇头,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格物院的新玩意儿,叫‘迷迭香’。不是用来熏蚊子的,是用来放倒人的。”
她将陶罐递给队正。“风向正对哨塔,算好提前量,用腕力投上去。罐子一碎,里面的人三息之内就会睡死过去。”
队正掂了掂陶罐,满脸新奇。
杨燕又拿起一个古怪的短铳,铳口是一个喇叭形的网兜。“这叫‘天罗’,有效距离三十步,打出去是一张大网,沾上就脱不开。对付那些落水的,或者冲过来的,用这个。”
最后,她拍了拍腰间别着的燧发短铳,样式比军中制式的要小巧许多。
“这个,你们都熟。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张大人要活口。”杨燕站起身,左肩的动作让她微微蹙眉,但随即恢复如常。“我们的任务,不是杀人,是抓人。听懂了吗?”
“懂了!”三十人齐声低喝,声音沉闷如雷。
“一组、二组,处理哨塔。”杨燕下令,“三组,跟我从中路突进。四组、五组,从水路两翼包抄,用‘天罗’封锁码头。记住,我们的优势是出其不意,还有这些新东西。不要恋战,直捣总堂!”
“是!”
命令下达,五支小队如鬼魅般融入夜色。
杨燕提起短刃,眼神冷厉。
姐姐,看着吧。你的情报网有窟窿,我来帮你补。张奇看不起皇城司,我就让他看看,皇城司的人,到底能不能打硬仗。
两声极轻微的陶罐碎裂声从远处传来,几不可闻。
杨燕的手猛地向前一挥。
行动开始。
***
鱼龙寨内,瞬间从酣睡中被拖入了噩梦。
冲进寨子的不是喊杀震天的官兵,而是一群沉默的幽灵。
一名刚刚被惊醒的水匪提着刀冲出房门,迎面就撞上了杨燕的三组。他还来不及呼喊,一枚“迷迭香”就在他脚边炸开,白色的烟雾升腾,他眼皮一沉,软软地倒了下去。
更多的水匪被惊动,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放箭!放箭!”一名小头目在高处声嘶力竭地吼叫。
回应他的,不是箭雨,而是一片“嗡”的闷响。
数张大网从黑暗中飞出,精准地罩住了七八名水匪。那些水匪如同被蛛网缠住的虫子,越是挣扎,被特制的粘性丝线缠得越紧,很快就动弹不得。
“是妖法!他们会妖法!”
恐惧,比刀剑更能瓦解斗志。
杨燕没有理会这些杂鱼,她带着人,像一把尖刀,沿着寨子的主路,笔直地插向总堂。
总堂门口,十几名亲卫手持钢刀,结成阵势,这是最后的防线。
“放!”
杨燕一声令下,她身后的队员举起了手中的短铳。
没有选择“天罗”,也没有用“迷迭香”。对付这些死士,唯有雷霆一击。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响,硝烟弥漫。
十几名亲卫胸口爆出血花,难以置信地倒下。他们到死都没想通,对方的火器为何能打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
杨燕一脚踹开总堂大门。
大堂之上,灯火通明。一个穿着锦袍的独眼龙坐在虎皮椅上,手里端着酒杯,杯中酒液却一滴未洒。
他就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独眼龙程威。
“神机营的燧发铳,格物院的迷烟和网枪。”程威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朝廷为了抓我,还真是下了血本。”
他的镇定,出乎杨燕的意料。
“你知道我们要来?”杨燕的短刃对准了他。
“不知道。”程威笑了,“我只知道,收了王家的钱,就得有被官府找上门的觉悟。只是没想到,来的是你们这些怪物。”
他把酒杯放下。
“人呢?”杨燕问。
“什么人?”程威故作不知。
“王家的人。”
“哦,你说那只老狐狸啊。”程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们来晚了。你们在城里抓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上船了。”
杨燕心里一沉。张奇的推断错了?
“往哪走了?”
“通州码头。”程威说得干脆利落。
又是通州!杨燕的脑子飞速运转。不对,这和张奇的说法完全矛盾。声东击西,这才是圈套。
“看来你不准备说实话。”杨燕的短刃往前递了一寸。
“哈哈哈!”程威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小姑娘,你以为抓到我就赢了?你以为你们在第五层,其实你们连第一层的门都没摸到。”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通州是假的,西山也是假的。”
杨燕的瞳孔骤然收缩。
“王家那只老狐狸,他根本就不是想跑。他要送走的,不是人,是一件东西。”程威的独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我们十二连环坞,收钱办事。有人出钱,让我们在这里闹出天大的动静,把你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是饵,王家是障眼法。你们以为自己在抓狐狸,其实,是有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把一头猛虎,悄悄运出了笼子。”
杨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什么东西?”
程威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抓住我,你已经立了大功。再往下查,你会死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