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工坊,终日不熄。
炭火烧得通红,风箱的拉动声沉重而规律。张奇站在一座新铸的盾牌前,用手指敲了敲。盾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不是清脆的金铁之音。
“再加一层桐油,用慢火烤干。重复三次。”他对一旁的匠人说。
“侯爷,这……这都快成个铁疙瘩了,还怎么用?”那匠人满脸汗水,不解地问。
“能保命,就是好东西。”张奇没有多做解释。
他转身走向另一边,杨莺正在那里校对一张弩机的局部图。她的身边,站着两个工部的官员,视线几乎黏在图纸上。
“杨师傅,这个机括的原理,可否为我等解说一二?”一个官员脸上堆着笑。
杨莺停下笔,抬起头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张奇走过去,站到杨莺和那两个官员中间,隔开了他们的视线。“工部的人,什么时候对格物院的图纸这么上心了?”
“冠军侯言重了。”另一个官员拱了拱手,“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陛下关心边关战事,特命我等来观摩学习,以备不时之需。”
“观摩?”张奇拿起一张画废的图纸,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看懂了吗?学会了吗?”
两个官员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看不懂,就回你们的衙门去。这里,不养闲人。”张奇把图纸扔回桌上。
工坊里的敲打声停了片刻,随即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加嘈杂。
官员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时,其中一人回头,说了一句:“张侯爷,功高震主,并非好事。你好自为之。”
张奇没有理会。他等到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对杨莺说:“把所有完成的图纸,都收起来。”
“他们明天还会来。”杨莺说。
“我知道。”
夜深了。
工坊里只剩下几盏油灯。张奇,杨莺,还有杨莺的妹妹杨燕,以及两个始终跟在张奇身后的武官,围坐在一张桌子旁。那两个武官,一个是夜枭的旧部,名叫阿四,另一个叫陈六。
桌上没有图纸,只有一壶冷茶。
“今天来的,是龙雨凰的人。”张奇先开口。
“他们想偷图纸。”杨燕说,她负责管理工坊的物料,性子比姐姐更直接。
“他们不是想偷。”张奇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他们是想确认,东西都还在。他们要确定,这只拴住我的锁链,足够结实。”
“夫君,我们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杨莺问。
“不会太久了。”张奇看着跳动的灯火,“公输彻在北边用人命填补技术,我在京城用图纸换取时间。可皇帝的耐心,快用完了。”
“那我们怎么办?”阿四问,他的话很少,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张奇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几个人。“离开这里。”
“离开?”杨燕重复了一遍,“怎么离开?整个格物院,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皇城司的眼线。”
“死人,是不需要眼线的。”张奇说。
杨莺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要在格物院,放一把火。”张奇一字一句地说,“一场意外。一场吞掉所有图纸,也吞掉我们所有人的大火。”
“你是说……假死?”杨燕反应了过来。
“对。”
“太冒险了。”陈六说,“皇城司的人,不是傻子。他们会验尸,会追查火源。任何一个纰漏,我们都万劫不复。”
“所以,不能有纰漏。”张奇看向杨燕,“工坊里新进的那批猛火油,存放在哪里?”
“甲字三号库,和木料堆在一起。”杨燕立刻回答。
“尸体呢?”阿四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火场里,必须有烧焦的尸体。”
“我已经准备好了。”张奇的回答让杨莺和杨燕都吃了一惊,“城西大牢里,有几个得了瘟疫,活不过三天的死囚。我用几张无关紧要的农具图纸,和典狱长换了过来。他们现在就在工坊最深处的地窖里。”
他平静地叙述着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今晚子时动手。”张奇做出决定,“火起之后,所有人从我书房的密道走。那条路,三年前就挖好了,出口在城外三十里的乱葬岗。”
“夫君,你三年前就……”杨莺说不下去了。
“从我答应皇帝,组建格物院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想,该怎么从这座牢笼里出去。”张奇站起身,“他给了我一个名字,也给了我一副枷锁。现在,我要亲手把它砸碎。”
“我明白了。”阿四站起来。
“我去准备火油和引线。”陈六也站起来。
杨燕看着张奇,确认地问:“所有图纸,都烧掉?”
“一张不留。”张奇回答,“烧得越干净,他们就越相信我们死了。”
杨莺看着张奇,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风险。她只是说:“我跟你走。”
张奇走到她身边,伸手碰了碰她画了一半的水车图。“这些东西,很好。但是,它们救不了我们。”
他顿了顿,又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子时。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格物院的工坊里,几个人影在黑暗中快速穿行。
阿四和陈六将一桶桶猛火油泼在堆积如山的木料和图纸上。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杨燕检查着她布置的引火装置,那是一个利用了齿轮和配重的精巧机关,只要时间一到,就会自动触发。
张奇则亲自去了地窖,将那几个奄奄一息的囚犯,安置在工坊的不同位置。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活动。
最后,所有人聚集在张奇书房的暗门前。
“东西都带齐了?”张奇问。
几人都点了点头。他们身上都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里面只有最简单的换洗衣物,一些干粮,清水,还有几件张奇绝不外传的精密工具。
“侯爷,机关设定在半刻钟后触发。”杨燕说。
张奇推开书架,露出后面的石壁。他转动一个不起眼的烛台,石壁上出现一道裂缝,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显现出来。
“走。”
他没有丝毫留恋,第一个钻了进去。
杨莺,杨燕,陈六紧随其后。阿四是最后一个。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们待了三年的地方。这里有他们的心血,有他们的希望,也有他们的绝望。
他关上石门。
密道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整个地道都震动了一下,头顶落下些许尘土。
没有人说话。
他们知道,地面上,一场大火正在燃起。
那场火,会烧掉格物院,烧掉冠军侯张奇,烧掉那个皇帝用来炫耀武功,也用来囚禁天才的华丽牢笼。
又走了很久,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光亮。
阿四推开出口的伪装,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腐败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
他们爬出地道,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四周全是歪斜的墓碑。乱葬岗。
远处,京城的方向,半边天空被映得一片赤红。一道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
“我们……”杨莺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自由了?”杨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张奇看着那片火光,看了很久。
“不。”他说,“我们只是换了一个战场。”
他转过身,不再看京城的方向,向着无尽的黑暗走去。
其余四人,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