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墨,泼满了京城的天空。
工坊里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还残留着金属和焦炭的气味。匠人们已经离去,只剩下张奇、杨莺和杨燕三人。
一盏孤灯,照着满地狼藉的残骸。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尘和寒气。
是张奇布在北地的暗线,代号“沙鼠”。
“公子!”他喘着粗气,几乎站不稳。
杨燕的剑已经出鞘半寸,横在他身前。
“自己人。”张奇放下手中的一块钢片,站直了身体。
沙鼠绕过杨燕,快步走到张奇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火烧火燎的急切。
“北狄人……动了。”
张奇的身体没有动,但整个工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杨莺停下了收拾药囊的手。
“去里屋说。”张奇下令。
里屋更加狭小,只有一张桌子,一盏灯。
沙鼠灌下一大口凉水,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射出。
“‘四海通’的商队到了拔都部。但那批货,出了大问题。”
“什么问题?”
“粮食里掺了沙子,军粮草料发霉腐烂。更要命的是那批兵器,刀剑一碰就断,箭杆是朽木做的!”沙鼠的脸上混合着恐惧和一丝诡异的兴奋,“拔都部的士兵为了抢粮火并,结果手里的新刀砍在对方的旧甲上,当场就断了!死了上百人!”
张奇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拔都疯了。”沙鼠继续说道,“他当着所有部族首领的面,砍了负责接收物资的亲信。他认定是大周在耍他,是在羞辱他。”
“他要如何?”张奇问。
“他要报复。他怀疑这事背后有克烈部的人捣鬼,正在部落里大清洗,人头滚滚。同时,他已经集结了三千最精锐的怯薛卫,全是配双马的骑兵,准备南下,突袭我们云州边境。”
“目标是哪里?”
“不知道。但他的目的是劫掠,不是攻城。三千骑兵,来去如风,边境的卫所根本拦不住。他们会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直接捅进云州的腹地。”
屋子里一片死寂。
三千精锐骑兵,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张奇的计划成功了。
成功得有些过头了。
“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怯薛卫在集结。三天,最多三天,他们就会越过边境线。”沙-鼠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公子,拔都还说,要让大周付出代价。他提到了‘四海通’,说要让这个敢骗他的商号,连同背后的人,一起化为飞灰。”
“四海通……”
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
不是张奇,是杨莺。
她的身体绷紧了,原本为张奇整理绷带的手停在半空。
“你再说一遍,那个商号叫什么?”杨莺问沙鼠。
沙鼠愣了一下,看着这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子。“四海通。是京城最大的商号之一,专做南北货运。”
杨莺的指尖刺进了自己的掌心。
站在门口的杨燕,握着剑柄的手,咯吱作响。她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
“四海通。”杨燕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奇看着她们姐妹。他从她们的反应里,读懂了一切。
“是你们要找的人?”他问。
杨莺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张奇,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带着被利刃刺穿的痛楚。
“是你安排的?”杨莺的质问很轻,却比任何吼叫都更具分量。“用劣质的兵器和粮草,引爆北狄的怒火。这是你的计划。而执行这个计划的,是‘四海通’。”
张奇没有否认。
“是。”
一个字,像一盆冰水,浇在杨莺和杨燕的心头。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杨燕走上前来,站在张奇面前,她的个子比张奇矮一个头,但气势上,却丝毫不弱。“你知道‘四海通’是我们的仇人。”
“我知道。”张奇的回答依然简短。
“你利用了他们,也利用了我们!”杨燕的怒火终于爆发,“我们的家仇,在你眼里,就只是你搅动北境风云的一颗棋子?”
“是。”
张奇的再次承认,让杨燕彻底失控。
“你凭什么!”她嘶吼道,“我们凭什么要成为你计划的一部分?我们的仇恨,我们的痛苦,在你看来就这么廉价?”
“你的仇恨很昂贵。”张奇打断了她,“昂贵到可以扳倒一个北狄部落。所以我用了。”
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歉意,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
“你混蛋!”杨燕的剑“呛啷”一声完全出鞘,剑尖直指张奇的咽喉。
“燕儿!”杨莺喊了一声。
剑尖停在离张奇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剑气已经刺得他皮肤发麻。
张奇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把剑。
“拔都的三千骑兵,三天后就会入境。他们会屠戮村庄,抢走粮食,掳走女人和孩子。他们不会管谁是‘四海通’的人,谁是无辜的百姓。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大周人,都是猎物。”
他转向杨燕,第一次正视她手中的剑。
“你可以现在杀了我。然后,云州会有成千上万户人家,变得和你们家一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杨燕握剑的手在剧烈颤抖。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奇反问,“你的仇恨是仇恨,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我们不是圣人!”杨燕的理由显得苍白无力。
“我不是要你们做圣人。”张奇加重了语气,“我是在告诉你们,饭要一口一口吃,仇要一个一个报。现在,最大的那个仇人,是拔都。”
杨莺走了过来,轻轻按下了杨燕的剑。
“夫君,”她的称呼没变,但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们可以一起计划。我们可以……”
“你们会做什么?”张奇看着她,“如果我告诉你们,我要和你们的仇人‘四海通’合作,让他们运送物资去北狄,你们会同意吗?”
杨莺沉默了。
她不会同意。她会当场杀了“四海通”的管事。
“你们会被仇恨冲昏头脑,会打草惊蛇,会毁了整个计划。”张奇毫不留情地剖析,“我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信任对你来说,也是可以随时舍弃的工具?”杨莺问。
这个问题,让张奇停顿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臂,上面的纱布绑得很用心。
“不是。”他终于开口,“正因为信任,我才把后背交给你们。我相信你们在知道全部真相之后,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什么是正确的选择?”杨燕冷笑,“是放下我们的血海深仇,去帮你保家卫国?”
“是先保住国,再报你的家仇。”张奇纠正她,“‘四海通’就在京城,他们跑不了。拔都的骑兵,却已经到了门口。孰轻孰重?”
他转向那个已经吓呆了的暗线沙鼠。
“你,立刻出城,走小路去云州雁门关,把消息告诉李将军。让他收缩兵力,坚壁清野。不要进行任何拦截,保存实力,等候朝廷的命令。”
“是,公子!”沙鼠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沉默像潮水一样蔓延。
杨燕收回了剑,但身体里的怒气没有丝毫消减。她只是退回到了门口的位置,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杨莺走到张奇面前,解开他手臂上的绷带。伤口因为刚才的对峙,又渗出了一点血。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新的金疮药,重新为他上药,重新包扎。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
“我们和‘四海通’,是不共戴天之仇。”她一边包扎,一边说。
“我知道。”
“事成之后,‘四海通’要交给我们处理。”
“可以。”
“所有和‘四海通’勾结,害死我们家人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好。”
绷带打了个结。
杨莺抬起头,看着他。
“张奇,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你会先死在我的毒下,而不是敌人的刀下。”
张奇看着她。
“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转身,拿起桌上那块最大的钢筒碎片,走向工坊。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新的图纸。”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杨莺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杨燕走到她身边。
“姐,你还信他?”
杨莺没有回答。她只是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是被指甲刺出的深深血痕。
“他说的对。”杨莺说,“我们得先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