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知味楼里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格透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碎银。张奇坐在账台后,面前摊开的不是账本,而是一张京城舆图。
那盒“云雾顶”就放在舆图的“知味楼”三个字上,像一座小小的坟。
他没有碰它。
这东西烫手。
长公主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扎在他脑子里的不同地方。江南、漕运、兵甲、旧炭、新火……这些词汇串联起来,是一张已经收紧的网。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原来,只是站在了聚光之处,自以为藏身于黑暗。
后院的木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
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股子夜风的寒气和淡淡的铁锈味。
“你受伤了?”张奇没有抬头,手指在舆图上的城西位置,轻轻敲了一下。
“皮外伤。”杨燕的声音有些发紧,“别人的血。”
她在屋子中央站定,没有靠近。这是一个杀手习惯的距离,进可攻,退可守。
“有结果了?”
“那个姓曹的江南富商,不好跟。”杨燕说,“他身边有四个人,步法很稳,是练家子。手上,都有茧。”
张奇的手指停住。“然后?”
“他今天没回驿馆,去了城西。”
张奇的指尖,正好就停在城西的朱雀大街上。
“他进了一家赌坊。”杨燕继续说,“叫‘聚仙阁’,名字倒是雅致,里面却不是什么好地方。”
“赌坊?”
“是赌坊,也不全是。”杨燕的描述很简洁,“骰子、牌九,什么都有。但他们的赌客,不为赢钱。”
“那为了什么?”
“为了输。”杨燕的回答,出人意料,“有人在那里一掷千金,输掉一座宅子,只为跟庄家说上三句话。有人押上全部身家,只为买一个消息。”
张奇沉默了。京城里有这种地方,他不意外。权力和财富,总要找一个不见光的渠道来交换。
“你进去了?”
“嗯。输了二十两银子,喝了一杯最便宜的茶。那里的护院,比承恩侯府的护卫还要多。”
“你发现了什么?”
“他们的人,手臂上都刺着一个东西。”杨燕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个图案,“一条铁链,上面有十二个环。”
十二连环坞。
这个名字,张奇并不陌生。
当年承恩侯在京中横行,手下豢养着一批江湖人,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其中最得力的,就是这“十二连环坞”。他们是杀手,是债主,也是承恩侯最忠诚的狗。
侯府倒台后,这群人也随之销声匿迹。张奇以为他们早就散了,或者被朝廷的鹰犬剿灭干净。
“他们还活着。”张奇像是在自言自语。
“活得很好。”杨燕纠正他,“聚仙阁的后台,就是他们。他们接管了侯爷留下来的生意,甚至做得更大。”
月光下,张奇的面孔看不分明。
“这和曹商有什么关系?”
“曹昆,那个江南来的富商。他见的,是聚仙阁的二当家,外号‘鬼手七’。”杨燕说,“我离得远,听不清楚全部。但有几个词,我听见了。”
“说。”
“知味楼。”
张奇放在舆图上的手,蜷了起来。
“还有呢?”
“漏网之鱼。”杨燕又吐出四个字。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
那条被龙雨凰围死的白子大龙,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他以为的生路,其实全是通往死地的陷阱。承恩侯的残党,江南来的商人,还有自己这个“漏网之鱼”。
“他们要杀我。”张奇陈述着一个事实。
“他们是这么打算的。”杨燕说,“曹昆给了鬼手七一张名册,还有一枚令牌。我认得那令牌,是承恩侯私卫的信物。”
“名册上是什么?”
“不知道。但鬼手七看完后,说了最后一句话。”
杨燕走近了两步,阴影将她笼罩,只有轮廓分明。
“他说,‘这地方,看皇城的风景倒是不错。烧起来,想必很亮堂’。”
这句话,像是一桶冰水,从张奇的头顶浇下。
龙雨凰的警告,言犹在耳。
“旧炭里若还藏着火星,说不定,会把整座茶楼都给烧了。”
她不是在打比方。
她是真的知道,有人要烧了这里。
“你为什么来告诉我?”张奇问她。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杨燕的刀,只为复仇而出。
“承恩侯害死我全家。十二连环坞,是他的爪牙。”杨燕的回答,没有半分情绪,“他们要杀你,我要杀他们。我们的仇人,现在是同一拨人。”
她的话,简单,直接,像一把出鞘的刀。
“你想联手?”
“我不需要盟友。”杨燕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的茶楼快保不住了。我不想我的夫君,死在别人手上。”
这是一种属于杀手的偏执。
张奇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费尽心机想置身事外,结果,一个公主用一盘棋局警告他,一个杀手用一场谋杀案逼迫他。他们都用各自的方式告诉他:你跑不掉。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杨燕无所谓,“最迟三天,他们就会动手。城西那边的地痞,今天已经开始在知味楼附近转悠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早就发觉了。”
张奇确实发觉了。
街角卖馄饨的老头,今天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壮汉。斜对面的胭脂铺,多了一个伙计,总是不经意地往茶楼这边看。这些细节,他都记在心里,原本以为是哪家权贵派来的探子。
现在看来,是来踩点的狼。
“我能得到什么?”张奇问。
“活命。”杨燕的回答,吝啬的只有一个词。
“你想要什么?”
“鬼手七的命。还有名册。”杨燕说,“那上面,有当年参与我家灭门案的所有人。”
“很公平的交易。”张奇站起身,走到窗边。
街上一片寂静,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风暴来临前,总是格外宁静。
他看着桌上那盒“云雾顶”,金泥封口,华美精致。
皇帝的赏赐,公主的警告,仇家的追杀。
他想做个泡茶的闲人,可别人总想让他这壶水,烧得再旺一些。旺到,足以将这京城的水搅浑,将这看似太平的棋局,彻底打乱。
“你打算怎么做?”杨燕问。
“你不是不需要盟友吗?”张奇反问。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仇人会怎么死。”
张奇转过身,从炭盆里,拿起一块已经冰凉的旧炭。黑色的炭粉,沾了他一手。
“公主殿下说,泡好茶,得用新火。”他说,“旧炭火力不均,糟蹋东西。”
杨燕没有说话,她在等下文。
“但她也说了,旧炭里,可能藏着火星。”张奇把那块炭在手里掂了掂,“火星,有时候比明火更有用。它能引燃你想让它烧起来的任何东西。”
比如,另一堆更猛烈的柴火。
“这几天,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张奇吩咐道,“别让他们找到你。”
“我不需要。”
“这是我的要求。”张奇的语气,不容辩驳,“我需要一把藏在暗处的刀,而不是站在明面上的靶子。你死了,对我们都没好处。”
杨燕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后门又发出一声轻响,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张奇摊开手掌,那块冰冷的旧炭,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他用力一握,炭块应声而碎,化作一捧黑色的粉末,从指缝间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