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去城南。
将杨家姐妹托付给心腹校尉后,张奇独自一人,逆着散朝的人流,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宫墙高耸,将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他的官靴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步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自己与这个权力中枢的距离。
御书房。
门外的小太监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张大人,圣上正在批阅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有要事启奏。”张奇的回答没有一丝温度。
小太监面露难色:“可是圣上他……”
“出了事,我担着。”
小太监不敢再拦,只能硬着头皮进去通传。片刻之后,他小跑着出来,躬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奇迈步而入。
殿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份令人窒息的沉寂。皇帝没有坐在龙案后,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手里拿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不知在看哪里。
他没有回头。“你应该在城南,安顿那两个孤女。”
“臣已妥善安排。”张奇走到殿中,撩起官袍,跪了下去。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折,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臣,请辞。”
三个字,掷地无声,却比金銮殿上的任何一场争辩都来得沉重。
皇帝终于转过身,他没有去看那份奏折,只是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奇。“理由。”
“臣身心俱疲。”张奇垂着头,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杨家一案,耗尽了臣所有的心力。如今尘埃落定,臣自觉才疏学浅,再难堪当重任。恳请圣上恩准,允臣解甲归田,做一闲云野鹤。”
“闲云野鹤?”皇帝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尝一个巨大的笑话。他缓缓走下台阶,踱到张奇面前。“张奇,你是在告诉朕,你刚刚在朝堂上接下的那份旨意,是一句戏言?”
“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皇帝的语气陡然严厉,“你敢当着满朝文武,逼着承恩侯下狱!你敢接着朕的刀,指向慈宁宫!现在,你跪在这里,跟朕说你累了,想走了?”
“正因如此,臣才必须走。”张奇猛然抬头,直面龙威,“圣上,臣是一把刀。您将它磨利了,让所有人都看见了它的锋芒,也让所有人都看见了它将要刺向何方。一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刀,还未出手,就已成了活靶。臣若不退,这把刀,很快就会被千百只手折断。到那时,非但动不了国之蛀虫,反而会成为政敌攻讦圣上的把柄!”
他的话,如同一柄重锤,敲击在御书房的寂静里。
皇帝眯起了双眼,他俯下身,凑近张奇:“所以,你怕了。你怕太后,怕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怕死,是不是?”
“臣不怕死。”张奇的回答斩钉截铁,“臣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怕的是辜负了圣上的雷霆之威。更怕的是,让那两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姑娘,再一次坠入深渊。”
“杨家昭雪,天下皆知是臣一手促成。霍启下狱,人人皆知是臣穷追猛打。臣在明处,就是最大的破绽。他们动不了圣上,难道还动不了一个臣子?他们不敢对圣上用的手段,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在臣的身上,用在杨家姐妹的身上。”
“只有臣‘倒’了,他们才会放松警惕。只有臣成了一个‘心灰意冷,被圣上敲打后赶出朝堂’的废臣,他们才会将臣从眼中钉的名单上划去。到那时,臣才能真正成为您藏在暗处的那把刀。”
御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直起身,来回踱步。地板上名贵的地毯,吸收了他沉重的脚步。许久,他停了下来,走回龙案,终于拿起了那份奏折。
他展开,逐字逐句地看。
时间,仿佛凝固了。
“退,是为进。”皇帝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张奇,“你所谓的‘进’,又是什么?”
“臣若在朝,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饮食起居,往来故旧,都会成为别人攻击的线索。可臣若成了一个闲散之人,去哪里,见什么人,便都成了‘游山玩水’‘访亲会友’。暗流,只有潜入水下,才能看得真切。”
张奇的话说完了。他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这位年轻的帝王,做出最后的决断。是信他,还是弃他。
“朕若准了你,你如何向那对姐妹交代?”皇帝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她们视你为唯一的依靠。你前脚许诺从长计议,后脚便辞官而去。这与背弃何异?”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在张奇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了杨莺那双混杂着感激与依赖的眼睛,想起了杨燕那全然孺慕的叩首。
“长痛不如短痛。”张奇的回答艰涩无比,“臣会留书一封。求圣上恩准,让她们暂时以为,臣是畏惧太后权势,选择了退缩。如此,她们才会与臣划清界限,才能真正安全。待到云开雾散之日,臣自会向她们请罪。”
为了保护她们,必先伤害她们。这其中的苦涩,只有他自己能懂。
皇帝将那份奏折,轻轻放在了龙案的角落。“你想要的,不止是辞官吧。”
“圣上英明。”张奇俯首,“臣请圣上降旨,斥臣办事操切,顶撞失仪,有失人臣之礼。如此,更能取信于人。”
“你要朕,演一场君臣失和的戏给满朝文武,给慈宁宫看?”
“是。”
皇帝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好。好一个张奇。好一个以退为进。”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奏折上,写下了一个朱红的“准”字。
“朕准你辞官。”皇帝放下笔,“但朕也要告诉你,从你走出这御书房开始,你就不再是朕的臣子,而是一枚弃子。朕不会再给你任何明面上的支持。你的身后,再无倚仗。生死,各安天命。”
“臣,遵旨。”
“朕会下旨,说你积劳成疾,言语多有狂悖。念在你查案有功,功过相抵。赐金千两,放你还乡,保留光禄大夫虚衔,食俸如故。算是给你这‘废臣’,留一点最后的体面。”
“臣,叩谢天恩。”张奇重重地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石板。
“去吧。”皇帝转过身,又一次背对着他,看着那幅疆域图,“别让朕失望。也别让那两个信任你的姑娘,彻底失望。”
张奇没有再说话。他站起身,最后行了一礼,转身,一步步走出御书房。
身后那扇沉重的门,缓缓关闭,将他与殿内的光明,与他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彻底隔绝。
前路,是真正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