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安乐窝
宗介2025-09-09 16:263,457

城南有一座楼。

它临着忘川河,三层木构,飞檐有些破旧,朱漆也早已斑驳。京城的繁华似乎刻意绕开了这里,只留下河水的呜咽和风过廊柱的空响。它曾经有个名字,叫“望江居”,可牌匾歪斜,蛛网遍布,早已无人问津。

直到那一天,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了楼前。

“就是这里?”车帘掀开,走下来的人一身素色棉袍,像个南来北往的富商,又或者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他正是张奇。

跟在身后的牙行中人连忙点头哈腰。“张老爷,您瞧瞧,地段是偏了些,可胜在清净。这楼上下三层,带个后院,后面就是码头,以前也是热闹过的。”

张奇没有说话,他绕着楼走了一圈。木质的台阶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推开一扇窗,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窗外,是缓缓流淌的黑色河水。

“价钱,你说个数。”张奇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水声。

“这……张老爷,您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中人搓着手,脸上堆着市侩的笑,“一口价,纹银八百两。这楼,这地,全归您。”

“太贵。”张奇的回答简单干脆。

“哎哟我的老爷,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啊!您看这楼的木料,当年可都是上好的金丝楠……”

“它现在是朽木。”张奇打断了他,“五百两。你若卖,现在便立字据。不卖,我掉头就走。”

中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打量着张奇,想从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身上找出破绽,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人不像个斤斤计가较的商人,倒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更改的命令。他心里发虚,最终还是泄了气。

“成……成交!五百就五百,图个吉利!”

半个时辰后,字据画押,银货两讫。众人揣着银票,千恩万谢地走了。张奇站在空荡荡的大堂里,看着光线从破损的窗格中投下,在地上切割出斑驳的影子。

这里,就是他的新战场。

几天后,“望江居”那块歪斜的旧匾被摘了下来。重新用一块崭新的黑漆金字匾额被高高挂起,上面是两个瘦劲的楷书:“知味楼”。

曾经因从朝政荒废的知味楼又找回来了。

张奇没找酒楼的厨子伙计,反而贴了张奇怪的告示:诚觅知音,不问出身,不论文采,唯求能共品一杯清茶,能对弈一局闲棋者。供食宿,月奉十两。

告示一出,应者寥寥。正经的读书人自持身份,谁会去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商贾”当门客?而市井之徒,又对这品茶对弈的差事毫无兴趣。

直到第五天,一个酒气熏熏的人影晃进了知味楼。

“店家,你这……嗝……就是你这招人?”来人约莫三十许,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头发乱糟糟地束着,满脸的胡茬,唯独一双眼睛,在醉意朦胧中透着一股子令人不舒服的清醒。

张奇正在亲自擦拭一张棋盘,闻言抬起头。“是我。”

“月奉十两,管吃管住?”那人又问,身体晃了晃,靠在了门框上。

“管。”

“就为了找人喝茶下棋?”那人嗤笑一声,“你这买卖,做得可真够蠢的。说吧,你到底图什么?别跟我说你钱多烧的,能花五百两买下这鬼地方的人,都不是傻子。”

张奇将擦好的棋盘放在桌上,又从柜中取出一套紫砂茶具。“我图个清静。阁下若是来应征的,报上姓名。若是来看热闹的,门在那边。”

“我叫徐燕。”那人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张奇对面,毫不客气地拿起茶杯,“前科的举人,因为在考场上骂主考官的文章是狗屁,被黜落功名,永不录用。这个出身,你满意吗?”

张奇开始冲泡茶叶,动作不疾不徐。“你的文章,比主考官的好?”

“我的文章若是狗屁,他的连狗屁都不如!”徐燕提起这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等只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句子,也配叫文章?”

“所以,你觉得眼下不太平?”张奇将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宠上。

徐燕的醉意似乎醒了几分。他盯着张奇,片刻之后,又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太平不太平,与我何干?我只关心我的俸禄是不是真的。我这个人,除了会喝点酒,写几首歪诗,骂几句人,一无是处。”

“够了。”张奇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知味楼缺一个能骂醒我的人。以后,你就是这里的管事。”

徐燕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烫得龇牙咧嘴。“就这么定了?你就不怕我是个骗吃骗喝的酒鬼?”

“我这楼里最不缺的,就是茶和米。”张奇淡淡地说,“只要你没把楼拆了,随你喝。”

就这样,知味楼有了第一个“伙计”。

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个落魄的文人住进了楼里。有怀才不遇的老秀才,有被人排挤出京的清流官员,有散尽家财的画师。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是这个时代的失意者。

张奇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庇护所。在这里,没有人谈论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没有人提及过去的荣辱得失。他们每日只是品茗、对弈、弹琴、作画,仿佛一群真正避世的雅士。

知味楼的名声,竟就这么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传开了。

这日午后,楼中照旧是一派闲适。徐燕同一个老画师在临窗的位置下棋,几人围着观战。琴声从二楼传来,悠扬清越。张奇独自坐在角落,看着一本书。

一个穿着锦缎衣衫的客人走了进来。他不像楼里这些常客,衣着考究,气度从容,身后还跟着两个精悍的仆人。

“敢问,哪位是知味楼的张奇,张先生?”来人拱手为礼,姿态放得很低。

张奇放下书卷,站起身。“在下便是。阁下是?”

“免贵姓顾。”那人笑呵呵地走近,“久闻知味楼是京城第一雅集之所,今日特来拜会。不请自来,还望张先生莫要见怪。”

“来者是客。顾先生请坐。”张奇伸手示意。

姓顾的客人坐下,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大堂,最后落在张奇身上。“张先生好雅兴。想当初,先生在光禄大夫任上,是何等的前程似锦。如今却甘心在这城南一隅,做一个闲散富翁,这份心境,实在令人佩服。”

这话一出,原本在下棋谈笑的几人都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凝固。张奇曾是朝廷命官的事,在这里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张奇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官场劳心,商场劳力。我不过是选了一条最省心的路罢了。谈不上什么心境,偷懒而已。”

“偷懒?”顾先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我却听闻,张先生当初是因顶撞了慈宁宫,这才‘积劳成疾’的。圣上仁德,许您还乡。可先生却留在了京城,开了这么一座知味楼。这可不像是要还乡的样子。”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尤其是“慈宁宫”三个字。

张奇为他倒了杯茶。“京城风物最好,舍不得离开罢了。顾先生若是来喝茶的,这杯‘雀舌’味道尚可。若是来与我叙旧的,恐怕要让先生失望了。我这记性,近来不大好,许多旧事都忘了。”

“忘得好!忘得好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徐燕不知何时离开了棋盘,端着自己的酒葫芦走了过来,一身的酒气。“顾先生,你这人好生无趣。我们这楼里,只谈风月,不谈风云。你要是想聊朝廷大事,出门右转,去那些大茶馆,那儿有的是人陪你聊。你要是想打听张老板的过去,那你可找错地方了。”

顾先生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这位是?”

“我?”徐燕打了个酒嗝,“我是这楼里扫地的。我们老板说了,谁要是惹他不高兴,就让我把谁扫出去。不管他是姓顾,还是姓‘故人’的‘故’。”

这番话,粗鲁无礼,却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剖开了顾先生那层温文尔雅的伪装。

顾先生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这位……管事,真是快人快语。也罢,今日是我唐突了。”他站起身,对着张奇拱了拱手,“张先生,看来你的确找到了不少‘知音’。后会有期。”

说完,他带着两个仆人,转身离去。

直到那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楼里凝固的气氛才缓缓松动。

“呸!什么东西!”一个老秀才低声骂道,“一股子阉人味道,闻着就恶心!”

张奇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顾先生主仆三人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他的手。”徐燕不知何时站到了张奇身后,声音里已经没了醉意,只剩下冰冷的清醒,“虎口和指腹有常年握刀的茧,但保养得很好,用药膏和油脂抹平了。走路时,两脚分开,下盘极稳。他不是文人,也不是商人。”

“那两个仆人,站位一前一后,始终将他护在中间。那是军中护卫的阵型。”

张奇转过身,看着徐燕。“你看得很清楚。”

“我眼不瞎。”徐燕灌了一口酒,“你这知味楼,味道是越来越多了。刚才那位,闻着就一股血腥味。张奇,你到底想做什么?别告诉我,你真的只是想开个茶馆养老。”

张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你怕了?”

“怕?”徐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我连功名都丢了,烂命一条,我怕什么?我只是好奇,跟着你这条船,到底是会开进安乐窝,还是会撞上冰山,沉到这忘川河底下去。”

张奇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那条沉寂的河。

“不管是安乐窝,还是河底。”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我都会付你每个月十两银子的工钱。”

徐燕不笑了。他看着张奇的侧影,这个曾经的朝廷大员,如今的“废臣”,身上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那不是落魄,也不是不甘,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平静。

“好。”徐燕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十两银子,我陪你看看这河底,到底有什么风景。”

张奇没有再说话。

那扇沉重的门外,前路是黑暗。但这楼中,另一场更深的黑暗,才刚刚拉开序幕。

继续阅读:第93章 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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