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走后,楼里那股凝滞的空气才算彻底散了。
老秀才们又开始摇头晃脑,为了半句诗的出处争得面红耳赤。伙计端着茶盘穿梭,铜壶里的热水注入茶碗,腾起阵阵白气。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姓顾的,连同他带来的阴影,都只是一场幻觉。
张奇也回到了他的柜台后,拨着算盘,听着账。珠子碰撞,清脆作响,是这世上最实在的声音。
门帘忽然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
进来的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寻常的青布衣裙,头上也只簪了一支木钗。可她一走进来,整个茶楼的嘈杂仿佛都矮了三分。不是因为她有多美,而是一种气度,一种仿佛把这市井之地当作战场行营的审视。
徐燕正靠在门边的柱子上打盹,闻声睁开了眼。他的醉意醒了一半,看着那个女人径直走到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只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
她没碰那茶,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柜台后的张奇。
张奇像是毫无所觉。他还在算账,算完了,又走到那群老秀才中间,听他们辩论。有个秀才兴起,铺开一张宣纸,请他题字。
“张老板,来一句!就写‘人间有味是清欢’!”
张奇笑了笑,也不推辞。他挽起袖子,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一转,笔锋落下,一行字便在纸上活了过来。那字迹,如铁画银钩,藏着金戈铁马的气势,却又在收笔处透出几分闲逸。
写完,他放下笔,众人一片叫好。
窗边的女人始终没有动作,直到楼里的客人渐渐散去,天色将晚。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张奇的桌前。桌上那幅字墨迹未干。
“人间有味是清欢。”她念出声,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慢,“好一个清欢。”
张奇正在收拾笔墨,闻言头也没抬。“客官见笑了,胡乱写的。”
“张将军的字,比在军中时更多了几分风骨。”
“将军”两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茶楼里安逸的表象。徐燕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站在了女人和张奇之间,像一堵肉墙。
张奇把毛笔在洗笔筒里涮了涮,动作不疾不徐。“客官认错人了。我姓张,是个开茶馆的,不是什么将军。”
“是吗?”女人完全无视了徐燕的存在,“将军正值盛年,军功赫赫,朝堂大有可为,何以甘居此间,做一富家翁?”
这话问得直接,不留半点余地。空气又一次绷紧了。
徐燕打了个嗝,一股酒气喷向女人。“我说这位大姐,茶喝完了就该给钱走人。我们老板喜欢做什么,关你屁事?”
女人的脸上没有半分变化,她依然看着张奇。“你手下的人,还是这么不懂规矩。”
张奇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她,很平静。“徐燕,去后院喂马。”
“我……”徐燕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张奇的表情,他把话咽了回去,抓起酒葫芦,骂骂咧咧地朝后院走去。
“你看,规矩还是懂的。”张奇说,“做富家翁没什么不好。迎来送往,赚几个辛苦钱,晚上睡得踏实。”
“踏实?”女人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你忘了北境的风沙了?忘了贺兰山下的军旗了?忘了那些跟着你冲锋陷阵,如今尸骨未寒的弟兄了?你在这里喝着清茶,睡得着觉?”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像是在用刀子剜他的心。
张奇沉默了。他拿起一块抹布,擦拭着桌上溅出的墨点,一滴,一滴,擦得干干净净。
“都过去了。”他说。
“过不去!”女人的情绪有了波动,“张奇,你我相识十年。我知道你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你到底想做什么?那个姓顾的走了,还会有姓李的、姓王的来。你以为你躲在这里,他们就会放过你?”
“我没想躲。”张奇把抹布叠好,方方正正地放在一边,“我也没想他们放过我。”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养老?你才三十岁!”女人往前走了一步,“你这么做,对得起谁?对得起死去的太子,还是对得起你自己?”
“太子”两个字一出口,楼里最后一丝暖气也消失了。那是禁忌。
张奇没有回答。他只是反问:“殿下,您今天来,就是为了问这些已经没有答案的问题?”
女人身体一震。她没想到,他早就认出了她。她的伪装,她的质问,在他面前都成了笑话。
“你……”
“龙雨凰,”张奇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不该来这里。这地方,不干净。”
长公主龙雨凰,当朝皇帝的亲妹妹,曾经监军北境、与他并肩作战的女人,此刻穿着一身布衣,站在这间小小的茶馆里,脸色发白。
“所以,你就在这不干净的地方,心安理得地当你的废臣?”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你把这里当成什么了?你的归宿?张奇,这不是归宿,这是一座坟!你亲手给自己挖的活死人墓!”
她的话,像是一记重锤。
张奇却笑了。那不是开心的笑,只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殿下说得对。”
他拿起桌上那幅写着“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字,走到火盆边。
“可是,坟里安静。”
说完,他松开手,那张宣纸飘飘悠悠地落入火盆。火苗“腾”的一下窜了起来,瞬间将那行铁画银钩的字吞噬,化为一缕黑灰。
龙雨凰怔怔地看着那盆火,看着那飞舞的灰烬,像是看到了自己所有的质问和不甘,都成了无力的尘埃。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快步离去,掀开的门帘,带进一股夜晚的寒风。
徐燕从后院探出头来,看着龙雨凰消失的背影,啐了一口。“又一个贵人。张奇,你这知味楼的风水,到底是招财,还是招魂?”
张奇没有看他。他走到窗边,看着那条黑沉沉的忘川河。河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巨大的黑玉,能吞噬掉所有投向它的光。
那盆火,也快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