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灌满了整条街,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呜咽。
徐燕的话还在屋里飘着,张奇却像没听见。他一动不动,对着那扇映出漆黑河水的窗,站了很久。久到火盆里最后一星火光也变成了死灰。
他转过身,从墙上取下一件半旧的黑色斗篷,披在身上,径直走向门口。
“你还真去追?”徐燕从后厨的门帘后闪出来,“人家是金枝玉叶,你是什么?一个戴罪的废臣。她今天来骂你,明天就能来杀你。你上赶着送死?”
张奇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栓上。
“她不会杀我。”他说,“我们这样的人,死在自己人手里,太不体面。”
门开了,又关上。徐燕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重重地把手里的算盘拍在柜台上,账册震得跳了起来。
忘川河的石桥上,风最大。
龙雨凰就站在桥中央,任凭那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她没有走,也走不了。那盆火烧掉的,是她最后的希望。她以为他只是在躲,在等,可他亲手烧掉了“清欢”,告诉她,他认了这“坟墓”。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
她没有回头。这世上,能用这种步子走到她身后的,只有一个张奇。
他没有从背后靠近,而是绕了一个半圈,走到她面前,与她隔着三步的距离,同样面朝着那条黑不见底的河。
他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像北境雪原上的两尊石像,任风霜扑面。
许久,龙雨凰才开口,字句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来看我的笑话?”
“殿下不是笑话。”张奇回答。
“那是什么?一个妄图唤醒死人的疯子?”她自嘲。
张奇解下身上的斗篷,递了过去。
龙雨凰没有接。“我不是那些需要你照顾的娇弱女子。这风,还冻不死我。”
“我知道。”张奇把斗篷收了回来,自己重新披上,“殿下是能与三军将士同饮风雪的人。但茶是热的。”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知味楼二楼的雅间,能看到对岸的灯火。”
龙雨凰身体僵着。
他这是在做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她想拂袖而去,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桥面上。她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带路。”她说。
两人一前一后,再次穿过那扇门。徐燕坐在柜台后,头埋在账本里,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客人。
二楼的雅间,陈设简单,只有一桌,四椅,一扇正对着河面的窗。
张奇没有坐,而是走到角落的炭炉边,生火,煮水。他的动作不快,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利落。洗壶,置茶,冲泡,一整套下来,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精准和沉静。
屋子里只有水沸腾的咕嘟声。
龙雨凰坐在桌边,看着他。她发现自己竟看不透他。两年相识,并肩沙场,她以为自己懂他,懂他的抱负,懂他的不甘。可现在,他只是一个专心煮茶的茶馆老板。
第一泡茶,张奇没有倒给任何人,而是直接泼在了茶盘上。
“为何?”龙雨凰终于忍不住问。
“第一泡,洗去尘埃,也洗去火气。”张奇说着,开始冲第二泡。
这一次,他将一杯茶,稳稳地放在龙雨凰面前。茶汤色泽清亮,热气袅袅。
龙雨凰却没有碰那杯茶。
“张奇,你不用跟我打哑谜。”她开门见山,“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虚与委蛇的东西。你若真想当个富家翁,大可不必在我面前烧掉那幅字。你烧它,就是做给我看的。你在怨我,怨我不该来打扰你的清净。”
张奇在她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殿下误会了。”他说,“烧掉它,是因为那本就不是张某所求。”
“那你求什么?”龙雨凰追问,“求在这忘川河边,了此残生?”
张奇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而是偏过头,朝向那扇巨大的窗户。
窗外,夜色如墨。可就在那墨色的尽头,河对岸,有一片建筑灯火通明,在黑夜里格外显眼。那是一座新落成的府邸,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殿下请看。”张奇用茶杯朝那个方向点了点。
龙雨凰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她对京城不熟,但也能看出那是一处权贵的新宅。
“杨府。”张奇说出两个字。
龙雨凰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杨国公,曾经的太子太傅,一年前因谋逆罪满门抄斩,唯余两个被罚入教坊司的女儿。这是先太子一脉倒台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家的案子,半个月前翻了。”张奇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皇帝下了罪己诏,追封杨国公为‘文忠’,厚加抚恤。他的两个女儿,杨莺、杨燕,也已脱离贱籍,恢复了杨氏贵女的身份。那座新宅,是皇帝御赐的国公府。”
龙雨凰沉默着。这些事,她身在京城,自然有所耳闻。只是她从未将这些事与眼前的张奇联系起来。朝堂博弈,波诡云谲,杨家能平反,所有人都以为是皇帝为了安抚旧臣,做的政治姿态。
“所以呢?”她问,“杨国公沉冤昭雪,与你何干?你在这里当一个茶馆老板,就能让死人复生?”
“死人确实不能复生。”张奇把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送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但活人,可以活下去。活得有尊严,有清白。”
他放下茶杯,终于正视着她。
“殿下,张某所求,已经了了。”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在龙雨凰的心上。
“杨国公沉冤昭雪,杨莺、杨燕二位夫人重获清白与尊荣。这,就是我所求的全部。”
龙雨凰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他蛰伏待机,他心灰意冷,他另有图谋。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别人。为了两个女人。
“你……”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就为了这个?为了杨家的两个女人,你放弃了你的前程,你的抱负,放弃了北境的十万兄弟?”
“殿下,我的前程,早在太子殿下身死的那一刻,就断了。”张奇打断了她,“至于北境的兄弟,我张奇若还在朝堂,只会把他们带进更深的漩涡,成为下一个杨家。”
他的话语真诚,没有半分作伪。
“张某非庙堂之材。前半生戎马,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人心。后半生,惟愿诗酒逍遥,护得身边人平安喜乐,足矣。”
“身边人……”龙雨凰咀嚼着这三个字,那片灯火通明的杨府,此刻显得无比刺目。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他口中的“身边人”,不是她,不是那些还记着太子的人,而是杨莺,杨燕。
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她为他不值,为死去的太子不值,为那些战死的英魂不值。她带着满腔的质问和怒火而来,却发现自己像个一厢情愿的傻子。他的战场,早就已经换了地方。他的盔甲,也早就不是为了家国天下。
“所以,这间知味楼,是你为她们姐妹筑起的堡垒?”龙雨凰问。
“是归宿。”张奇纠正道。
是她们的归宿,也是你的归宿。龙雨凰在心里补完了这句话。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茶水冰冷,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条冰线,直坠心底。
“我懂了。”
她站起身,不再多说一个字。多说,便是自取其辱。
她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张奇,北境的风,比这里冷得多。”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这一次,她的背影没有丝毫迟疑,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张奇坐在原处,没有动。他拿起茶壶,将自己和龙雨凰面前的两个空杯,都重新斟满。
他端起自己的那杯,对着窗外杨府的方向,将杯中茶水,尽数洒在了地板上。
“殿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您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