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的厨房,难得又有了烟火气。
新磨的米粉,掺了桂花蜜,蒸得雪白松软。这是杨莺亲手做的糕点,妹妹杨燕在一旁帮着打下手,时不时捏一小块偷尝,惹来姐姐一句嗔怪。
“都快被你吃完了。”杨莺嘴上说着,手下却又多包了几个妹妹爱吃的豆沙馅。
“给张老板的谢礼,总得先替他尝尝味道。”杨燕振振有词,笑意盈盈。
杨家平反,沉冤昭雪,是天大的事。她们姐妹俩从罪臣家眷,一夜之间恢复了国公府嫡女的尊荣。这背后是谁在周旋,是谁在奔走,她们心如明镜。
这几日,登门拜访、送礼道贺的人踏破了门槛,送来的珍奇宝物堆满了库房。可姐妹俩心里清楚,那些都是锦上添花。唯有雪中送炭的那个人,她们必须亲自去道一声谢。
提着食盒,二人并肩走在去往知味楼的路上。京城的街道依旧繁华,车水马龙,可看在她们眼里,却与往日有了截然不同的色彩。不必再垂下头颅,不必再躲避旁人的指指点点。这种坦然行走在阳光下的感觉,陌生,却又无比珍贵。
“姐姐,你说张老板会喜欢吗?”杨燕轻声问。
“他会的。”杨莺的回答很肯定。
知味楼里一如既往的清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木质的地板染上一层暖黄。伙计见是她们,连忙笑着迎上来。
“二位夫人来了。”伙计很是热情,“老板正在楼上雅间会客,小的这就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杨莺拦住他,“我们就在此等候便可。”
她们不想打扰张奇。只是来送一份心意,放下就走,也是一样的。
伙计有些为难,但还是依言退下。姐妹俩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
楼上传来隐约的说话声,隔着一层楼板,听不真切。杨燕有些好奇,正想侧耳细听,却被杨莺一个手势制止了。
“姐姐?”
“别去听。”杨莺轻声说,“非礼勿听。”
杨燕吐了吐舌头,端正坐好。
时间一点点过去,楼上的谈话似乎结束了。她们听见开门声,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有力,不疾不徐。
是张奇送客下来了。
姐妹俩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准备起身。
然而,下楼的只有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面容冷肃,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还有一丝未曾散去的怒意。她走得很快,目不斜视,像一阵风从她们身边刮过,带起的衣角甚至拂动了杨燕的鬓发。
她没有看她们,径直走出了知味楼。
姐妹俩都有些怔愣。这女子是谁?看她的气度,绝非寻常人物。而且,她似乎是与张奇争吵了。
她们正想着,楼上又传来动静。很轻,是茶杯被放回桌上的声音,清脆的一响。紧接着,是另一个茶杯被注满水的声音。
“张老板还在上面?”杨燕小声问。
“嗯。”杨莺点头。
或许客人走了,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现在上去,正好。
二人对视一眼,提着食盒,一前一后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楼梯的拐角处,正对着那间雅间的门。门没有关严,虚掩着,留了一道指头宽的缝隙。
她们的脚步很轻。
刚走到雅间门口,里面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张奇的声音,低沉,平静,像是在对着什么人说话。
“殿下……”
这个称呼让姐妹俩的脚步倏然一顿。殿下?刚刚那个女子,是位公主?
她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偷听,是不该的。可她们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杨国公沉冤昭雪,杨莺、杨燕二位夫人重获清白与尊荣。这,就是我所求的全部。”
这句话,清晰无比地穿过门缝,钻进她们的耳朵里。
杨莺握着食盒提梁的手指,瞬间收紧。杨燕更是身体一颤,若不是姐姐在身后扶了她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二位夫人……
他称呼她们为,二位夫人。
这个称谓,恭敬,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距离。更让她们心神俱震的,是那句“我所求的全部”。
她们想过,张奇帮她们,或许是为了报答父亲当年的知遇之恩,或许是念着与太子的旧情,又或许,是看在她们孤苦无依的份上,心生怜悯。
她们想过无数种缘由,却从未想过,她们本身,就是那个唯一的缘由。
他所求的,竟然只是她们的清白与尊荣。
一股巨大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刷着她们的心房。这世上,竟真的有人,不为权,不为利,耗尽心力,只为还两个不相干的女人一个公道。
紧随而来的,却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们听见里面传来茶水倾倒的声音,像是洒在了地上。
然后,是张奇再次响起的声音,比之前更轻,带着一种无人能懂的寥落。
“您不懂。”
他不是在对她们说,甚至不是在对那位已经离开的公主说。他像是在对这空无一人的房间,对这满室的寂寥,对自己说。
杨莺的心,被这三个字狠狠揪了一下。
是啊,她们也不懂。
不懂他为何要放弃一切,不懂他为何要将自己困在这方小小的茶楼里,更不懂,她们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
食盒里的糕点,仿佛还有着刚出炉的余温。可此刻,那点点温热,却像是要灼伤她们的手指。这份谢礼,在听完那番话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她们是来道谢的。
可他的付出,又岂是“谢谢”二字能够承载的?
杨燕的眼眶红了。她转过头,无声地看着姐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震动、感激,还有一丝茫然无措。
杨莺对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能进去。
现在进去,说什么?说我们都听到了?说谢谢你为我们放弃了全世界?
那不是感谢,是施压,是另一种形式的残忍。是把他掩藏在平静表面下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来,放在阳光下暴晒。
杨莺拉住妹妹的手,她的手心冰凉。
她转过身,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拉着妹妹,一步,一步,退下了楼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那个虚掩着门的雅间,在她们身后,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里面藏着一个男人的前半生,和他后半生的归宿。
直到走出知味楼,重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杨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姐姐……”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们……”
“先回家。”杨莺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盒。那精致的竹编盒子,此刻重逾千斤。
她想,这糕点,或许永远也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