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杨府里一片寂静，只有更漏在远处单调地敲着。
杨莺的房间里，灯火未歇。那只从知味楼带回来的食盒，就放在桌角，竹编的纹理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她没有打开，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她铺开了图纸。
炭笔握在手里，熟悉的触感却没有带来往常的专注。她的思绪是一团乱麻，被白日里听见的那几句话反复拉扯。
二位夫人。
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尊称。可从他口中说出，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隔在两个世界。他站在墙的一侧，为她们挡下所有风雨，却不许她们靠近分毫。
他所求的全部。
这五个字，比千军万马的冲杀，更让她心旌动摇。
她本该画的是守城用的投石机新图，可炭笔落在纸上，勾勒出的线条却越来越偏离。她画出了一扇门，一扇虚掩着的门。然后是窗，是楼梯，是那个不大不小的雅间。
是知味楼。
她的笔尖在雅间外的走廊上停顿，那里是她们今天站立过的地方。她像一个沙盘推演的将军，无意识地在图纸上标注着。
这里的窗户太大，对着街面，易被窥探。
后厨的巷子太窄，若有意外，不易疏散。
连接二楼的楼梯只有一处，一旦被堵，便成了瓮中之鳖。
一个个代表着危险的叉记，被她重重地画在图纸上。她不是在设计军械，她是在拆解一座茶楼的防御。不，她是在为它构建防御。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打断了她的思绪。
杨燕端着一碗安神汤走了进来，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显然也是一夜无眠。
“姐姐，喝点东西吧，你一晚上没动了。”
杨莺下意识地想将图纸卷起，可已经来不及了。杨燕的视线落在了那张画满了奇怪标记的图纸上。
“这是……知味楼？”杨燕凑近了些，认出了那熟悉的布局，“姐姐，你在画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杨莺将图纸朝自己这边拉了拉，语气平淡，“睡不着，随便画画。”
“随便画画？”杨燕指着图上那些交叉的标记和箭头，“这些是什么？看起来……像是行军布阵的图。”
杨莺没有回答。
沉默在姐妹二人之间蔓延，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拉长了桌上器物的影子。
“姐姐，”杨燕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们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不对？”
杨莺抬起头，看着妹妹。
“他为我们做到了这个地步。”杨燕的拳头攥了起来，“他放弃了公主，放弃了前程，把自己关在那个小楼里……就为了我们。我们怎么能……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家里，假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想怎么样？”杨莺反问，她的语调冷静得近乎冷酷，“冲到他面前去，告诉他，我们都听见了？”
“我……”杨燕语塞。
“然后呢？”杨莺追问，不给妹妹喘息的机会，“说‘谢谢你’？还是说‘对不起，我们成了你的拖累’？”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燕急了，上前一步，“我们可以报答他！父亲过去有很多旧部，总有人能帮上他的！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
“报答？”杨莺打断了她，几乎是嗤笑了一声，“用什么报答？用我们仅剩的这点身份，去把他拖进另一个泥潭里？你以为外面的那些人，为什么至今还不敢动我们？是因为我们姓杨吗？不，是因为张奇在盯着他们！”
“他把我们护得滴水不漏，自己却成了一个活靶子。你现在去找那些旧部，是想告诉所有人，张奇是我们的人吗？你是想帮他，还是想催他的命？”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冷的箭矢，射得杨燕节节败退。
“我……我只是觉得……我们欠他太多了。”杨燕的眼泪掉了下来，“姐姐，我心里堵得慌。他一个人在那个楼里，该有多孤独。他说‘您不懂’的时候……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抽动。
杨莺看着蹲在地上痛哭的妹妹，心口那股被她强行压下去的酸涩，再次翻涌上来。
她何尝不堵得慌。
她何尝不觉得亏欠。
可她比妹妹更明白，有些亏欠，是不能还的。一旦去还，就成了另一把刀。
她站起身，走到杨燕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燕儿，听我说。”她递过一方手帕，“你说得对，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杨燕抬起泪眼婆娑的脸。
“但我们能做的，不是去打扰他，更不是去‘报答’他。”杨莺的指尖回到那张图纸上，轻轻点着其中一个标记，“他想守护的，是我们的清白和尊荣。那我们就要活得更好，活得让他觉得，他做的一切都值得。”
“这……就够了吗？”杨燕的声音里满是怀疑。
“不够。”杨莺摇头，她拿起炭笔，在图纸的背面，重新起了一行字。
“远远不够。”
她的笔迹不再是潦草的标记，而是清晰、端正的蝇头小楷。
“所以，在他守护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要守护他。”
杨燕凑过去看，只见图纸背面写着：
“知味楼，临街三层，砖木所建。正门向东，后门通南巷。一楼大堂，二楼雅间。弱点有三：其一，后巷狭窄，遇火攻则无路可退。其二，二楼窗棂宽大，易于弓箭射入。其三，人手不足，护卫仅四人，皆在前堂，后厨无人值守。”
下面，是杨莺写下的对策。
“对策一：于后巷尽头租赁一处民居，打通墙壁，以为退路。”
“对策二：窗棂内加装精钢细网，外以纱幔遮掩，可防冷箭。”
“对策三：……”
杨燕看得怔住了。她从未想过，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守护一个人。
这不是女儿家的柔情，也不是妇人间的报恩。
这是杨家女儿的方式。是那个曾经在沙场上为父亲递交军报的杨莺，会做出的事情。
“姐姐……”杨燕喃喃道。
“他建了一座茶楼，把自己困在里面。”杨莺没有停笔，她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又回到了父亲身边的帅帐之中，“那我们就为他，把这座茶楼，打造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烛光下，她的侧脸坚毅。那股从知味楼带回来的茫然与无措，正在被一种全新的、更加强大的信念所取代。
既然无法言谢，那就用他的方式，来回应他。
你护我周全，我便守你无虞。
杨莺写下最后一笔，然后将图纸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
那碗安神汤，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