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洒在窗棂上,却照不进屋内的晦暗。
“起点,也是死局。”杨莺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五年前的案卷,王德安亲手封存。从京城查,就是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张奇转过身,没有接话。他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
“在京城里,我们是笼中之鸟。能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杨莺走到桌边,将那张卷起的图纸重新铺开,“想看清棋盘,就要跳出棋盘。”
“你想去北境?”张奇问。
“我想回燕回关。”杨莺纠正他,“我父亲最后作战的地方。”
“不行。”张奇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那里是边关,不是后苑。冠军侯远在南疆,你一个侧夫人,无故前往军镇,只会引人注目。”
“不是无故。”杨莺的手指,按在图纸上那片代表北境的广袤区域,“再过一个月,是我父亲和数万杨家军阵亡的祭日。女儿回乡祭父,天经地义。”
张奇的喉头动了动。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孝道,是压在所有人头顶的一座大山,无人敢指摘。
“北境驻军,早已不是当年的杨家军。人换了,心也换了。”
“兵换了,民还在。”杨莺说,“燕回关外的百姓,是吃着杨家军的军粮活下来的。他们的记性,比兵部的卷宗要好。谁的粮队晚了,谁的冬衣薄了,谁的军令自相矛盾,他们都记在心里。”
张奇看着她。她总是这样,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锋利的话。她的计划,听上去疯狂,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辩驳的合理性。
“我不是以公主的身份去,也不是以钦差的身份去。”杨莺继续说,“我是杨延嗣的女儿,是冠军侯的侧夫人。这个身份,不高不低,刚刚好。既能让那些旧部故人放下戒心,也足以让现在的边将不敢过分为难。”
“他们会的。”张奇说,“王德安的手,伸得比你我想象的都长。北境军需的调配,还在兵部手上。”
“所以,我更要去。”杨莺抬起脸,“我要亲眼看看,如今的燕回关,用的是谁家的兵器,吃的是哪里的粮草。”
张奇沉默了。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剩下的只有担忧。
“格物院新造的一批军械,已经上路了。”他换了个话题,或者说,从另一个方向切入了同一个问题,“是标准化的连弩和马槊,第一批试装,就在燕回关。”
“格物院……”杨莺重复着这三个字,那个被张奇画下的第四个圈,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里。一场大火,烧死了羽林卫,烧出了一个兵部侍郎王德安,也烧出了如今遍布大周军中的“标准化兵器”。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
“不错。”张奇走到她身边,同样看着那张地图,“这批军械的押运官,是王德安的小舅子。到了边关,负责接收和分发的,是他的门生故吏。从生产、运输到列装,一条完整的线,全是他们的人。”
“他想做什么?把北境也变成他自己的?”
“北境是杨家的北境。”张奇说,“他要做的,不是占有,是替换。像抹掉一张旧画一样,把杨家留在那里的一切痕迹,从兵器到人心,一点点,全部抹掉。”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战死沙场,不过是一代人的悲壮。而被人彻底遗忘,才是一个家族真正的覆灭。
“我有一个名单。”杨莺忽然说,“是我父亲身边的亲兵,当年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他们被遣散回乡,就住在燕回关附近。”
“你要去找他们?”
“我只去祭奠。”杨莺说,“但我的侍女会去。她们的兄长,也曾是杨家军的一员。去探望同乡的遗孀,送些钱帛,再正常不过。”
张奇看着她,这个计划在她脑中盘算了多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借口,都天衣无缝。她不是在和他商量,她是在告知他一个已经完成的决定。
“公主的绝境,亦是大周的绝境。”他想起自己不久前才说过的话。
而她,就是那个身处绝境的公主。
她没有等别人来救她,她选择自己走进更深的黑夜里,去找那把火。
“冠军侯的印信,在我这里。”杨莺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私印,放在桌上,“以他的名义,起草一份家书,命我回乡祭扫,顺便……慰问边军。”
张奇拿起那枚印。触手冰凉,却重逾千斤。
“慰问边军?”
“对。”杨莺说,“就说侯爷感念圣恩,拿出自己的俸禄,为守关将士添置一批过冬的物资。东西不用多,但姿态要做足。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到了北境,在做什么。”
张奇懂了。
这是阳谋。
她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祭父是私事,慰军是公义。她顶着这两块盾牌,一步步走向那个被迷雾笼罩的战场。
任何想在暗中对她下手的人,都得掂量一下,同时挑战孝道和军心,会是什么后果。
“太危险了。”他还是说了出来。
“在京城里等着,就不危险吗?”杨莺反问,“等着赵侍郎的今天,变成我们的明天?”
张奇无法回答。
他将那张图纸重新卷好,递给她。
杨莺接了过来,动作很轻。
“三天后,我就动身。”她说。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轻微爆裂声。张奇没有坐下,他手里摩挲着那枚冠军侯的私印,黄杨木的质地,已被岁月浸润得温凉如玉。他脑中还在推演杨莺去北境的每一步,每一个可能的陷阱。
门被叩响,两短一长,是约定的暗号。
“进来。”
进来的是杨燕,一身风尘,脸上带着北地的霜色。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放在桌上。
“连弩一千二百具,马槊八百杆,已全数列装燕回关守军。”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弩是好弩。”杨燕继续说,“晴日里试射,射程、准头,都胜过旧弩三成。军中赞誉不绝。”
她停顿了一下,话锋转折:“但有问题。”
“什么问题?”杨莺问。
“弦。”杨燕只说了一个字,“用的不知是什么新料,看似坚韧,却畏湿寒。前日下了一场秋雨,关隘里湿冷,我亲眼看见一名校尉试弩,拉满弓,弦应声而断。三指粗的牛筋弦,断得像一根麻线。”
屋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那根断弦,骤然绷紧。
“一到冬天,燕回关雨雪连绵。”杨莺的声音冷了,“这批连弩,到时就成了一堆废铁。”
“不止是废铁。”张奇接口,“是催命符。战场之上,最要命的不是兵器不利,而是你信它能用,它却在关键时刻要了你的命。”
杨燕点点头,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不是卷宗,也不是信函。
是一只木头雕的小鸟,样式古朴,翅膀的边缘已被磨得光滑。
“这是什么?”杨莺不解。
“我按公主的吩咐,去探望了李校尉的遗孀。”杨燕解释,“她把这个交给我,说是李校尉临终前嘱咐,若有故主的人来,便将此物转交。”
张奇接过那只木鸟。很轻,几乎没有分量。他捏了捏,感觉内部中空,尾部似乎有一条细微的合缝。他用指甲轻轻一撬,木鸟的尾羽应手脱落,一个小小的纸卷从里面掉了出来。
纸卷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