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站在廊下,身形如同一棵被风霜剥去所有叶片的枯树。那天的狼藉早已收拾干净,地上的碎片被他亲手一片片捡起,装进一个木盒,锁进了柜子深处。可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那股汝窑瓷器破碎后,混合着血与绝望的尘埃气息。
“都怪你!”杨燕猛地回头,将所有的怨愤都投向他,“如果不是你的计划,如果不是你非要拉她下水,阿莺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原本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
张奇没有辩解。他只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他的话语里没有情绪,像一块被水冲刷了千年的石头。
“怎么没用?”杨燕上前一步,逼视着他,“张奇,你告诉我,你现在心不痛吗?你看着她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后悔?”张奇重复了一遍,喉结滚动了一下,“后悔有用吗?胡维庸死了,这是事实。她……是我们的刀,这也是事实。”
“你混蛋!”杨燕扬手就想给他一记耳光。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他截住。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他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胡维庸的党羽已经开始反扑了。知味楼现在是风口浪尖。”
“我不管什么党羽,什么风口浪尖!我只要我的杨莺!”杨燕哭喊,“我只要她好好的!”
“她不好,我们谁都好不了。”张奇丢下这句话,转身朝楼下走去。他的背影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杨燕颓然地靠在门框上,泪水再次决堤。她对着门内呜咽:“阿莺,你听见了吗?他就是个冷血的怪物……我们都错了,我们都错了啊……”
知味楼的大堂,气氛肃杀。往日里谈笑风生的茶客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腰间鼓囊、神情警惕的壮汉,正假扮成伙计,擦拭着桌椅。
一个面容精悍的汉子快步走到张奇面前,躬身低语:“奇哥,都安排下去了。楼里所有的兄弟都提着神,后院的暗桩也加了双倍的人手。从今天起,一只苍蝇也别想悄无声息地飞进来。”
张奇颔首,接过一杯凉透了的茶,却没有喝。“外面情况如何?”
“很不妙。”汉子压低了话语,“胡家的余党已经串联起来了,到处散播消息。现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胡大人是被妖妇所害。”
张奇捏着茶杯的指节收紧。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知味楼的老板娘杨莺,用美人计接近胡大人,在茶里下毒,才害了性命。还说她生性放荡,蛇蝎心肠……”汉子不敢再说下去,偷偷觑着张奇的脸色。
张奇的面皮抽动了一下。他预想过对方会反击,却没预料到会用这种最恶毒、最诛心的方式。
他们不敢直接攻击权势正盛的太子,便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向了那把最好用的“刀”。
他们要把杨莺的名声彻底毁掉,让她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和唾弃的对象。
“继续说。”张奇的语调愈发冰冷。
“他们已经联络了御史台的人,准备上书弹劾,要求彻查胡大人死因,矛头直指知味楼。还有一股势力,在暗中集结人手,看样子……是想用江湖手段解决我们。”
“好,很好。”张奇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他们想玩,我就陪他们玩。传令下去,把我们埋在城外的所有力量,分批调回来。告诉他们,准备开张见血。”
“是!”
汉子领命正要退下,杨燕却像一阵风一样从楼上冲了下来。她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一张脸上血色尽褪。
“张奇!”她冲到他面前,因为激动,身体都在发抖,“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外面的人,真的在那么说阿莺?”
张奇不作声,等于默认。
“你说话啊!”杨燕一把抓住他的前襟,“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你让她杀了人,现在还要让她背上这种万劫不复的骂名?你毁了她的茶,现在还要毁了她的人?”
“名声和性命,你选哪个?”张奇一把挥开她,动作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
“我两个都要!”杨燕凄厉地喊,“我凭什么要选?阿莺凭什么要受这种罪?她做错了什么?”
“她没错。”张奇一字一句地说,“错的是我们。可现在追究谁对谁错,能让胡维庸的党羽收手吗?能让她打开那扇门吗?”
“你……”杨燕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充满恨意的眼神剜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护院神色慌张地从后门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黑漆木盒。
“奇哥,不好了!刚才巡夜的兄弟在后巷的角门上,发现了这个!”
张奇的心猛地一沉。
他接过那个木盒,入手很轻。没有锁,他直接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字条,没有匕首,也没有毒药。
只有一片枯黄的茶叶。
茶叶上,用殷红的血,画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死”字。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极尽羞辱的挑衅。他们不仅要他们的命,还要用杨莺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来宣判她的死刑。
张奇的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一股暴戾的杀意从心底翻涌上来。他猛地合上盒子,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们在哪发现的?”
“就在……就在大小姐房间窗户正对的那个后巷角门上。”护院颤抖着回答。
张奇的动作凝固了。
他缓缓抬头,望向二楼那个紧闭的窗口。
这东西,是给谁看的,不言而喻。
杨燕也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用手捂住了嘴,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他们……他们要杀阿莺……”
张奇没有理会她。他捏着那个盒子,一步步走上楼梯。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他再次站定在那扇门前。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抬手,重重地敲了下去。
“咚、咚、咚。”
“杨莺,是我。”
门内,依旧一片死寂。
“我知道你在听。”他将那个盒子举到门前,“他们送了件礼物来,指名是给你的。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的茶,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吗?”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锥子,狠狠刺向门内那个蜷缩起来的灵魂。
杨燕冲上来,想阻止他。“张奇你疯了!你不能这么刺激她!”
张奇一把将她推开,力道之大,让杨燕直接撞在了墙上。
“滚开!”他低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再不把她逼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得给她陪葬!”
他继续敲门,一次比一次用力。
“开门!杨莺!你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吗?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就会放过我们杨家吗?你听着,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手上有人命,身上有骂名!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你给我滚出来!”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不是从门外,而是从门内传来。
像是重物砸在门板上的声音。
张奇和杨燕的动作都停住了。
紧接着,一个微弱、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朽木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好啊。”
只有一个词。
却让门外的两个人,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