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时间仿佛在杨莺的身上凝固了。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古庙里的神像,覆满了尘埃。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耳中尖锐的嗡鸣,和地上那一摊破碎的天青色。
“阿莺?”
是杨燕。她快步走进来,后面跟着沉默的张奇。
“这是怎么了?人呢?哎呀,这杯子……”杨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她蹲下身,想去收拾那些碎片。
杨莺的手比她更快,一把按住了那些锋利的瓷片。她的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别碰。”
她的嗓子干得像要冒出火来,吐出的两个字嘶哑、粗粝。
杨燕的手停在半空。张奇走了过来,他的步子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杨莺的心上。他没有看地上的碎瓷,而是看向了茶台上的那锭银子。
杨莺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她越过杨燕的肩膀,直直地看向张奇。
“胡维庸。”
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一口毒血。
杨燕的身体僵住了。张奇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那是他脸上唯一的活动。
“‘忘忧草’。”杨莺又说出三个字,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笑,比哭还难看,“好一个‘忘忧草’。姐夫,你告诉我,那位‘贵客’,他当真忘忧了吗?”
她的称呼从掌柜的变成了姐夫,亲近的称谓里,淬满了刮骨的冰。
“阿莺,你……你听谁胡说了些什么?”杨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言语,她试图去拉杨莺的手,“你累了,我们先回去歇着……”
“胡说?”杨莺猛地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让杨燕踉跄了一下。“我倒想是我胡说!我倒想是我做了一场噩梦!”
她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久跪而双腿发麻,身体摇摇欲坠。她扶着茶台,指着张奇,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选我!”
“什么西域奇珍?什么暑热之毒?全都是谎话!那是一杯毒药!一杯穿肠毒药!”
“我!我亲手!我亲手把他杀了!”
她嘶喊着,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上气。她引以为傲的从容,她刻在骨子里的雅致,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连同地上的那只杯子。
张奇依旧沉默。他就像一座山,一座沉默的、冷硬的、拒绝沟通的山。他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让杨莺绝望。
得不到回应的怒火,转向了离她最近的人。杨莺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姐妹。
“你呢?你也知道,是不是?”她一步步逼近杨燕,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你是我姐妹!你看着我长大的!你知道我有多爱惜这双手,有多珍视这门手艺!”
“你看着我为了调配那所谓的‘解药’,不眠不休地翻阅古籍;看着我为了保证火候,在炉边守了一天一夜;看着我把那套我最珍爱的汝窑茶具拿出来……你看着我一步步走进陷阱,一步步变成一个杀人凶手!你怎么能?你怎么忍心!”
杨燕被她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
“阿莺,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杨莺凄厉地笑了起来,“解释你们如何把我当成一把最好用的刀?解释你们如何心安理得地毁了我?”
“不是的!”杨燕终于崩溃了,她哭喊着反驳,“我是为了保护你!为了保护这个家!你以为胡维庸是什么好人吗?他权倾朝野,草菅人命!他若不死,我们全家都得陪葬!你以为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保护我?”杨莺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保护我,就是把我变成和你们一样的、手上沾满鲜血的人?保护我,就是毁了我视若性命的茶道,毁了我唯一干净的世界?”
“我宁可死!”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我宁可全家陪他一起死!也比现在这样,像个行尸走肉,背着一条人命苟活要好!”
“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杨莺一把挥开面前的茶台。
“哐当——”
那套她珍若性命的汝窑茶具,连同茶荷、茶则、水盂,尽数被扫落在地。顷刻之间,满地都是破碎的雨过天青色。
每一片,都是她崩塌的世界。
她冲到张奇面前,像一只疯了的困兽,用拳头狠狠地砸向他坚实的胸膛。
“你说话啊!你这个刽子手!你这个懦夫!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你毁了我……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她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可张奇纹丝不动。他任由她捶打,任由她发泄,垂下的手臂没有抬起分毫。他就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承受着所有的控诉和绝望,却不给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终于,杨莺的力气耗尽了。她的拳头变得绵软无力,最后顺着他的衣襟滑落。她整个人瘫软下去,跪倒在张奇的脚边,伏在满地狼藉的碎片之中,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哭声。
杨燕上前,想要扶她起来。“阿莺,得上凉……”
杨莺猛地一缩,避开了她的触碰,那动作充满了抗拒和厌恶。
“别碰我。”她哽咽着,声音微弱却清晰,“你们……都别碰我。”
她没有再看那两个她曾经最亲近的人。她慢慢地伸出手,在满地碎片中,捡起最大的一块。锋利的边缘,瞬间划破了她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滴落在天青色的釉面上,像一朵凄厉的梅花。
她怔怔地看着那滴血。
“我的茶,”她轻声说,像是在对那碎片,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判,“死了。”
那扇门,已经三天没有开了。
门外,杨燕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送进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撤出,早已冰凉。端进去的热水,也原封不动地撤出,同样冰凉。
仿佛那间屋子,连同里面的人,都成了一座冰封的墓穴。
“阿莺,你开开门,算我求你了。”杨燕的声音已经嘶哑,她贴着冰冷的门板,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声响,“你哪怕骂我一句,打我一顿都行……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也别这样折磨我……”
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