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院仓库的火,烧了整整一夜。
冲天的火光,将知味楼的后院映得如同白昼。直到天快亮时,那股焦糊味才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地漆黑的残骸和无法抹去的证据。
知味楼前堂,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静。
雅致的“听松”房内,只有沸水注入紫砂壶时,那细微而清悦的声响。
杨莺跪坐在茶台后,素手纤纤,动作行云流水。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裙,衬得人格外清冷。她的面前,坐着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
男人姓刘,是知味楼的常客。出手阔绰,且对茶道颇有见地,是杨莺眼中为数不多的“知音”。
“杨大家的手艺,真是愈发精湛了。”刘姓文士端起品茗杯,先嗅其香,再观其色,最后才小酌一口,“这道‘凤凰三点头’,不仅是形美,更是将这大红袍的岩韵逼出了三分。佩服,佩服。”
杨莺没有接话,只是专注地温着下一泡所需的茶具。对她而言,客人的赞美,远不如手中这套“天青釉”的汝窑瓷器来得实在。茶是她的道,茶具便是她的法器。
“说来,杨大家的茶,不止是品饮的雅趣,更有几分疗愈的功效。”刘姓文士放下茶杯,慢悠悠地开口。
这话头转得有些突兀。
杨莺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刘先生说笑了。茶能静心,却非良药。”
“哦?我倒不这么认为。”刘姓文士笑了笑,“我曾听过一个传说,说世间有一种奇草,名为‘忘忧’。此草无色无味,一旦入茶,能解世间一切烦恼忧愁。杨大家可曾听过?”
“江湖传言,当不得真。”杨莺淡淡回应,开始为他冲泡第二道茶。
“是吗?”刘姓文士靠在椅背上,像是在回忆什么,“我有一位故友,曾身居高位,权倾一时。可后来,他病了。不是伤寒那样的病,是心病。”
雅间里的空气,似乎随着他的话语,变得粘稠起来。
“他总说有人要害他,饭菜里有毒,枕边藏着刀。整日里心神不宁,暴躁易怒。请遍了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
杨莺持壶的手,很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壶里滚烫的沸水,仿佛正浇在她的心上。
那段时日,掌柜的也是这么同她说的。
“有一位贵客,中了暑热之毒,心火亢盛,神思不宁。只有你的茶,能为他静心清火。”
“后来呢?”杨莺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有些干涩。
“后来,他的家人寻到了一位茶道高人。”刘姓文士的叙述不疾不徐,“那位高人说,此症药石无医,唯有以茶调理。她用一套极为繁复的工序,为我那位故友,连上了三道茶。”
三道茶。
杨莺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掌柜的当初交给她的,也是一个方子。上面用朱笔写着三味主料,配上十几种辅料,最后还有一个用黑墨圈出的名字。
她不认识那种药材,干枯、卷曲,捻碎了也闻不到任何味道。
掌柜的说,那是从西域来的奇珍,能安神定魄。
“第一道,清心。第二道,安神。第三道,忘忧。”刘姓文士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杨莺死寂的心湖。
“三道茶喝完,我那位故友,果然平静了。他不再叫喊,不再惊恐,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然后,他就那么睡着了。”
刘姓文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杨莺刚为他斟好的第二道茶。
“他再也没醒过来。”
杨莺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脸。无人能看见,她的脸上已无半分血色。
“仵作验了尸,什么都查不出来。所有人都说,他是积郁成疾,油尽灯枯。可我知道,不是的。”刘姓文士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是那位茶道高人,用一杯‘忘忧’,送了他最后一程。这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慈悲?
杨莺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她想起了那个雨夜。
她被蒙着眼,带进一处守卫森严的府邸。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她见到了那位“贵客”。那人确实如掌柜的所说,狂躁不安,眼神里满是惊惧。
她按照方子,烹了三道茶。
她记得,当她奉上第三道茶时,那人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接过茶,对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解脱的笑容。
然后,他喝了下去。
“说来也巧。”刘姓文士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我那位故友的症状,还有那般离奇的死法,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大人物。”
他顿了顿,像是要让这两个字有足够的分量。
“胡维庸。”
“听闻胡相去的那晚,也是毫无征兆。据说,发现他的时候,他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刘姓文士感叹道,“或许,他也是有幸,喝到了一杯‘忘忧草’泡的茶吧。能为那等人物解忧,当真是茶道中人的无上荣光啊。”
忘忧草。
胡维庸。
这两个词,像两道惊雷,在杨莺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不敢深究的疑点,在这一刻,全部被串联成一条血淋淋的线。
什么贵客?什么暑热之毒?什么西域奇珍?
全是假的。
她引以为傲的茶道,她奉为圭臬的技艺,她手中这套珍若性命的汝窑茶具……
都成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她就是那个所谓的“茶道高人”。
她亲手,为当朝宰相,奉上了一杯穿肠毒药。
“咔——”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杨莺手中的天青釉品茗杯,脱手滑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十几片。
那抹雨后初晴般的蓝色,瞬间支离破碎。
“哎呀,杨大家!”刘姓文士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可惜了,可惜了这只好杯子。”
他的话语里满是关切,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一丝冰冷的、得逞的笑意。
杨莺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只剩下那满地碎瓷,和一声声在脑中回荡的质问。
是你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
是你!
刘姓文士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茶台上。“今日扰了大家清净,实在抱歉。这点银子,就当是赔这杯子的。告辞。”
他转身,从容地走出了雅间。
杨莺依旧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
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碎片。
每一片,都映出她惨白的面容。
每一片,都是她无法辩驳的罪证。
她不是什么茶道大家。
她是个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