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不一样了。
知味楼的二楼,雅间里熏着上好的沉水香。跑堂的伙计脚步很轻,送上新沏的雨前龙井,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掌柜的,不对劲。”老陶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褶子拧成一团。他为张奇打理这家茶楼,半辈子察言观色,练就了一双火眼。
张奇没作声,只是用茶盖撇着浮沫。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像一个个苏醒的魂。
“这半个月,怪人越来越多了。”老陶继续说,“有的人,一杯茶能坐一下午,眼睛不看窗外,也不看说书地,就盯着咱们的伙计,盯着楼梯。”
“还有些人,装作不经意,问东问西。问咱们的木料是哪儿买的,问咱们的茶叶从哪条商路运来,还问您这位‘东家’,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喜好清静,不问世事。”
老陶顿了顿,语气更沉。“昨天,城南的赵麻子来送货,被人堵在巷子里盘问了半个时辰。回来的时候,脸都白了。问他什么,他一个字都不敢说。”
赵麻子是知味楼的木炭供应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生意人。
张奇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出一声轻响。“查到是谁的人了吗?”
“查不到。东厂不像,锦衣卫也不像。他们什么都问,像一群没头苍蝇。但苍蝇多了,也嗡得人心烦。”老陶叹了口气,“胡相倒台,京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总有些漏网的鱼。现在,怕是都闻着味儿过来了。”
胡维庸。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京城所有人的神经上。他死得太快,太安静。皇帝说他暴毙,可谁都觉得,那不是暴毙,是灭口。
现在,那些与他有牵连,或是自以为有牵连的人,正在疯狂地寻找答案。寻找那个在他死前,最后与他接触过的人。
那个所谓的“茶道高人”。
“茶楼开门,迎的是客。”张奇说得平淡,“他们要问,就让他们问。要看,就让他们看。”
“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奇打断他,“一间茶楼,能有什么秘密?”
老陶还想说什么,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伙计快步上楼,在门口探头:“掌柜的,礼部的一位大人求见。”
老陶的脸色变了。
知味楼做的都是文人雅士的生意,和六部官员素无往来。尤其是礼部,清水衙门,更不可能踏足这种销金窟。
“请他上来。”张奇的反应,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官袍,面皮白净,留着三缕清须。他一进门,先是团团作揖,姿态放得很低。
“下官礼部主事,冯渊。听闻知味楼的茶,有京城第一的雅趣。今日冒昧,特来叨扰。”
“冯大人客气了。”张奇伸手示意,“请坐。”
老陶亲自为他换上新茶具,泡上最好的大红袍。
冯渊也不客气,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许久才赞叹道:“好茶。岩韵十足,回味悠长。东家真是雅人。”
张奇:“冯大人喜欢就好。”
“这茶,讲究一个‘和’字。”冯渊慢条斯理地开口,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水火相济,刚柔并存,方能出一杯好茶。治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张奇心里冷笑。和?胡维庸死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讲和?
“冯大人说的是。”他嘴上应着。
“可惜啊,总有人不懂这个道理。”冯渊放下茶杯,话锋一转,“就说前些日子吧,城西有个木材商人,叫王三。为人老实本分,做了几十年生意,就因为账目上几两银子的出入,被都察院的人带走了。”
他的话很轻,却像一柄小锤,敲在老陶的心上。
王三,正是知味楼桌椅的供应商。他也曾给胡维庸的府邸,送过一批金丝楠木。
“都察院的御史们,最近火气很大。看谁都像蛀虫,看哪本账都有问题。”冯渊看着张奇,“张东家是生意人,可要仔细些。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
这是试探,也是警告。
张奇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多谢大人提醒。知味楼是小本生意,账目清晰,不怕查。”
“哦?”冯渊的眉毛微微挑动,“那就好,那就好。下官也是多嘴。主要是听闻,张东家这茶楼里,有些桌椅的木料,很是讲究。那纹理,那香气,非寻常木料可比。”
他终于露出了獠牙。
从茶叶,到木炭,再到桌椅。他们像一群鬣狗,顺着胡维庸留下的每一丝气味,一寸一寸地嗅过来。现在,他们嗅到了这里。
“大人说笑了。”张奇的回答滴水不漏,“不过是些寻常的榆木、柏木。请的工匠手艺好些罢了。”
“是吗?”冯渊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或许是下官看走眼了。不过,张东家这泡茶的手艺,确实不凡。下官在宫里,也曾有幸喝过几次御赐的茶,似乎,都比不上东家这杯。”
宫里。
这两个字,让雅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老陶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对方在暗示什么。胡维庸最后的那个晚上,就是在府里,与一位“茶道高人”品茶。
“大人谬赞了。”张奇依旧平静,“不过是些江湖野路子,上不得台面。”
“野路子,有时候比官家的路子,更致命。”冯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茶也喝了,话也说了。下官就不多扰了。张东家,后会有期。”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对了,忘了告诉张东家。那个木材商王三,进诏狱第二天,就全招了。不仅招了账目的事,还招了些……别的。”
说完,他便下楼去了。
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陶的嘴唇都在哆嗦。“掌柜的,他……他们知道了!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张奇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冯渊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知道了?
不,他们不知道。他们只是怀疑。他们在诈。
王三或许招了,但他一个木材商,能知道什么核心的秘密?他最多只能说出,当初是胡维庸府上的管家,介绍他来给知味楼做的家具。
这只是一条线。一条脆弱的,随时可能断掉的线。
但冯渊的到来,是一个信号。
对方已经不满足于在外围打探了。他们开始派人,直接上门,当面敲山震虎。这意味着,他们的耐心正在耗尽。
也意味着,危险正在逼近。
就在这时,一只信鸽落在窗台,脚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老陶取下竹筒,递给张奇。
张奇展开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没有署名,只有四个字,笔力遒劲,仿佛要透出纸背。
刀,很快。
是孟浩的回信。
狼牙堡的胜利,京城还无人知晓。这四个字,代表着一种足以扭转国运的力量,已经展露锋芒。
可张奇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北疆的刀再快,也砍不到京城里这些藏在暗处的鬼。
他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老陶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老陶。”
“在。”
“南院那间仓库,还存着多少做连弩剩下的边角料?”
老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还有……还有不少。都堆在角落里。”
那些木料,都是制作连弩核心部件时,废弃的失败品和多余的材料。上面留有太多加工的痕迹。一旦被查获,就是铁证。
张奇转过身。
“一把火,全烧了。”
老陶的身体震了一下。
“掌柜的,那可是上好的铁桦木!烧了……”
“烧了。”
张奇的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