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外间,只铺了一张简陋的行军榻。杨燕和衣躺下,帐篷的布料隔不开北境的寒意。她能听见内帐里那个人来回踱步的声响,一步,又一步,像是踩在她的心上。
夜深了。张奇依然毫无睡意。
他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上面是整个北境的地形。拔都的兵力部署、粮草路线、部落分布,都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示得清清楚楚。那封来自京城的信被他放在胸口,隔着衣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悬在头顶的利剑已经斩断,但草原上的饿狼还在。
拔都新败,折损了近万精锐,这在草原上是足以动摇王位的重创。那些阳奉阴ಶಿವ的部落,那些觊觎汗位的兄弟,此刻都在暗中窥伺。拔都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稳住阵脚,重新树立威信。
所以他退到了距离铁壁关不过百里的临时王庭。这是一个示威,也是一种自保。他料定大夏的军队同样疲惫,需要休整,绝不敢在寒冬将至时主动出击。
这便是机会。
张奇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最终停在一个代表着山谷的凹陷处。那里,是拔都的王庭。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来人。”他对外帐喊道。
帐帘掀开,杨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已经穿戴整齐,左臂的伤似乎并未影响她的行动。
“召陈副将、李将军,议事。”
“是。”
半个时辰后,帅帐内的气氛凝重如铁。
陈副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将,满脸风霜,掌管着步兵主力。他性子沉稳,用兵如筑墙,讲究一个稳扎稳打。李将军则年轻许多,是骑兵统领,作战风格如烈火,崇尚突袭和速度。
张奇没有多余的寒暄,手指直接点在沙盘上那个山谷的位置。
“我决定,犁庭扫穴。”
四个字,让帐内的炭火都似乎停顿了一下。
李将军的呼吸粗重了几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紧盯着那个地点。而陈副将的眉头,则拧成了一个川字。
“大人,这太冒险了。”陈副将先开了口,他的语调低沉,却很执拗,“我军刚经历一场血战,将士疲惫。况且寒冬已至,大雪随时会封山。此时孤军深入,粮草如何为继?一旦被围,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老陈,险中才有奇功!”李将军立刻反驳,“拔都现在就是一头受了伤的狼,他以为我们不敢动,缩回老巢舔伤口。我们偏要趁他最虚弱的时候,一棍子打死他!等他缓过气来,开春之后,倒霉的还是我们铁壁关的百姓!”
“打死他?拿什么打?”陈副将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就凭王大富送来的那批破铜烂铁?放一枪就得炸膛,还没北狄人的弓箭好用!李将军,你的骑兵是快,可你能冲破拔都王庭的三层护卫吗?那里至少还有两万控弦之士!”
李将军被噎得满脸通红,却无法反驳。王大富的劣质火铳,是所有将士心中的一根刺。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杨燕站在张奇身后,一言不发,像是个局外人。
张奇没有介入他们的争吵。他等他们把最坏的可能都说完,才缓缓开口。
“粮草,我自有办法。”他的手指敲了敲沙盘的边缘,“三天后,会有一批新式火铳运抵关内。首批五百杆,名为‘神机’。射程、威力,皆倍于北狄人的火器。”
陈副将的疑虑没有消减:“大人,军械司的信誉……”
“这不是军械司的东西。”张奇打断了他,“信誉,我用我的人头担保。”
这句话的分量,让陈副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张奇从不说空话。
张奇继续说道:“我的计划是这样。以装备‘神机火铳’的五百精锐步兵为核心,强行撕开拔都王庭的正面防御。再以十门‘镇国将军’在后方进行压制。李将军,你的骑兵不参与主攻。”
李将军一愣:“那我们做什么?”
“等。”张奇的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条刁钻的弧线,“等步兵撕开缺口,王庭大乱,拔都的亲卫必然会护送他从西侧的山道突围。你的任务,就是在那里,截断他的退路。”
整个计划被和盘托出。大胆,狠辣,环环相扣。成功,则可一战定乾坤,换来北境至少十年的安宁。失败,则这支大夏最精锐的边军将万劫不复。
李将军的血已经热了。“末将领命!”
陈副将却依然沉默。他不是畏惧,而是在计算。计算每一个环节的风险,计算将士的伤亡。
“大人,即便火铳可靠,谁来担任这支突击队?”他提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五百人,攻击两万人的王庭。这支前锋,与送死无异。他们需要一个能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将领。”
帐篷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前锋突击队,必须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精准地捅进敌人的心脏。慢一步,就会被合围的敌人碾碎。犹豫一瞬,就会被箭雨覆盖。
李将军想请缨,但他知道,骑兵的截击同样重要,他无法分身。
张奇环视了一圈。
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末将,杨燕,愿为前锋。”
所有人都看向她。这个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的女人,此刻站得笔直,左臂的伤口仿佛不存在。
张奇的身体内部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
杨莺的信还贴在他的胸口,上面的嘱咐言犹在耳。“若杨燕可用,便留她在帐前。”这是保护。可现在,她却主动要去那个最危险的地方。
“胡闹!”陈副将第一个呵斥出声,“你一个女娃,知道这是什么任务吗?这不是比武,是拿命去填!”
“陈副将,”杨燕没有退缩,她直视着对方,“战场之上,没有男女,只有军人。我的刀,不比任何人钝。”
“你……”陈副将气结。
张奇终于开口,他没有看杨燕,而是盯着沙盘。“你知道这支突击队意味着什么?”
“知道。”杨燕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意味着有去无回。”
“那你为何要去?”
“因为拔都必须死。”她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末将的职责,就是为大人扫清障碍。”
这句话,让帐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张奇的心绪翻涌。他想起了替她包扎伤口时,那温热的、带血的触感。也想起了那封信上,“兄长珍重”四个字的分量。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的情感,在他体内撕扯。
他是个将军,理智告诉他,杨燕的身手和冷静,确实是前锋队长的最佳人选。
但他也是张奇。
“你的伤,”他说道,这是拒绝。
“皮外伤,不影响挥刀。”杨燕的回答,是坚持。
“我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先锋。”
“末将就是万无一失。”
对话像是一来一回的刀锋,短促而锋利。
李将军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顶撞张奇。而陈副将,则从最初的反对,变成了复杂的审视。
张奇闭上嘴,沉默了很久。帐内只剩下炭火的爆裂声。
他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一个作为主帅,而不是作为“兄长”的理由。
他想到了杨莺。想到了她说服杨家匠坊连夜赶制新铳。她为他铺平了道路,他不能在这里退缩。他需要胜利,一场酣畅淋漓的、奠定胜局的胜利。为了这场胜利,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这是将帅的冷酷。
张奇抬起头,正式看向杨燕。“突击队,代号‘利剑’。五百人,皆由你亲自挑选。粮草、军械,优先配给。”
他同意了。
杨燕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瞬,但很快又绷紧。“遵命!”
“此战,许胜不许败。”
“末将,定将拔都人头,献于帐前。”
她躬身行礼,转身,干净利落地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冷风再次灌入,帐内的油灯剧烈地摇晃,光影在每个人的脸上跳动。
陈副将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李将军则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脆响。
张奇站在原地,他的手按在沙盘上,那座代表着拔都王庭的山谷模型,被他按得微微下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