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
寒气刺骨，浸透了铠甲的缝隙。张奇站在高坡上，身后的帅旗在黎明前的风中猎猎作响。
陈副将站在他身侧，搓着手，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
“将军，五百人，只五百人。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他的话语里是压不住的焦虑。
张奇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处山谷的轮廓。那里是拔都的王庭，此刻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兵行险着，方能出奇。”张奇的回答平静得可怕。
一个传令兵飞奔上坡，单膝跪地。“禀将军，‘利剑’已在预定位置集结。”
“知道了。”
传令兵退下。
陈副将喉咙动了动。“她……杨燕，她真的能行？”
“她必须行。”张奇答道。
这不是一个期望，而是一个命令。对他自己，也对远在阵前的杨燕。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像是拉满的弓弦。
张奇抬起手。
身后的传令官举起了红色的令旗。
“传我军令。”张奇的声音穿透寒风，“镇国将军，开炮！”
令旗猛地挥下。
大地先是颤抖，随即，撕裂耳膜的巨响从后方阵地传来。数十枚烧红的铁弹拖着尖啸，划破灰蒙蒙的天空，砸向远处的山谷。
轰！轰隆！
简陋的木石据点在第一轮轰击中就化为碎片。木栅被连根拔起，哨塔轰然倒塌，泥土和碎石被抛上几十丈的高空。北狄人引以为傲的防御，在这种蛮横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纸。
“成了！”李将军在另一侧喊道，他的拳头砸在身前的护栏上，“将军，这新炮，简直是天神下凡！”
山谷内，北狄的营地炸开了锅。惊慌的呼喊和战马的嘶鸣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但混乱中，一支骑兵队迅速集结。他们是拔都最精锐的狼骑，绕开被炮火轰开的正面，从侧翼的山坳里冲了出来，目标直指山坡下那支孤零零的突击队。
马蹄声如雷，大地再次震颤。
“是狼骑！”陈副将失声喊道，“他们冲着‘利剑’去了！”
张奇的身体绷紧。他能看见，那支黑色的骑兵洪流像一把弯刀，劈向杨燕和她的五百人。
“他们疯了！想一口吃掉我们的前锋！”李将军也变了脸色。
“阵型没乱。”张奇说道。
在他的视野里，那五百人的方阵，面对着数倍于己的骑兵，没有一丝骚动。他们甚至没有后退，就在原地列开了三排横队。
像一块黑色的礁石，等待着怒涛的撞击。
陈副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那是北狄的狼骑！五百杆火铳，能挡住三千铁蹄？”
“能。”张奇只说了一个字。
他相信杨莺的设计，也选择相信杨燕的执行力。
距离在飞速缩短。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北狄骑兵已经能看清大周士兵年轻的脸。他们发出了嗜血的嚎叫，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在他们看来，眼前的步兵方阵下一刻就会被踩成肉泥。
然而，没有崩溃，没有逃跑。
杨燕站在阵前。她的身影在五百人中如此单薄，却又如此醒目。
她举起了自己的火铳。
“第一排！举铳！”
她的命令，张奇听不见，但他能看见。第一排的一百六十多名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将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奔涌而来的骑兵。
“放！”
一片浓密的白烟骤然喷出，伴随着震耳的轰鸣。
冲在最前面的北狄骑兵，连人带马，像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铅弹轻易地撕开了他们的皮甲，钻进他们的血肉。战马悲鸣着倒下，将背上的骑士甩出去，又被后面的同伴踩踏。
冲锋的势头，第一次被打断了。
“第二排！放！”
又是一阵轰鸣。烟雾还未散尽，第二排的火铳再次喷出致命的弹雨。更多的骑兵倒下，原本严密的冲锋阵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第三排！放！”
第三轮齐射，几乎是贴着敌人的脸打的。
北狄人彻底懵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武器。这不是弓箭，无法格挡。这不是长枪，却能在百步之外造成如此恐怖的杀伤。这是一种不讲道理的屠杀。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骑兵中蔓延。
“第一排，装填完毕！放！”
当第一排士兵再次举起火铳时，狼骑的冲锋已经彻底瓦解。他们勒住马，想要掉头，却和后面冲上来的同伴撞在一起，阵型大乱。
“胡闹……”陈副将喃喃自语，他看着山坡下的景象，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这……怎么可能……”
这不是战斗，是碾压。
杨燕没有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
她将打空了弹药的火铳甩到背后，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利剑！随我冲！”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战场。
五百名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火铳，跟在她身后，如同一柄真正的利剑，刺向了北狄人混乱的心脏。
刀光亮起。
张奇看见杨燕第一个冲进敌阵。她的刀法没有任何花哨，每一次挥出，都有一名敌人落马。她的左臂还缠着绷带，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她的人，就是她的刀锋。
据点内的北狄守军本就因为炮击而士气崩溃，此刻看到最精锐的狼骑被一支步兵追着打，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也烟消云散。
拔都的王旗，开始向山谷深处移动。
“他要跑！”李将军大喊。
“他跑不掉。”张奇说道。
杨燕已经带着人杀穿了狼骑的残阵，冲进了被炮火轰开的缺口。据点内，抵抗微弱。大量的牛羊、粮草、军械被遗弃。
一场策划周密的突袭，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溃败。
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北狄南侵的野心，连同拔都的王庭，都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陈副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憋了半个时辰。他转向张奇，脸上是混杂着震惊、钦佩和后怕的复杂情绪。
“将军……这个女人，她是个疯子。”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张奇没有回答。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火光中的那个人影上。
杨燕站在一堆燃烧的辎重前，正在指挥她的士兵清点战果，救治伤员。她的刀尖向下，暗红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在被烤得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蒸发。
那道身影，被火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却又像是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张奇胸口的信，那封杨莺留下的信，此刻烫得惊人。
“若杨燕可用，便留她在帐前。”
他留了，却把她送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理智告诉他，这是一场完美的胜利。他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了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结果。作为主帅，他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
可他也是张奇。
他想起她包扎伤口时，不肯假手于人的倔强。想起她站在帐中，说出“有去无回”时的平静。
杨莺，你看到了吗？
你的妹妹，是你口中那把最锋利的刀。
可刀用久了，是会钝的。用狠了，是会碎的。
他一直紧紧抓着瞭望台护栏的手，缓缓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