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队伍,踏碎了长安的寂静。
与出征时的肃杀不同,这一次,街道两旁挤满了欢呼的民众。张奇骑在马上,身后的杨燕与他并列。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军服,左臂的绷带雪白刺眼。她对周围的喧闹置若罔闻,仿佛自己只是路过一片与她无关的森林。
金銮殿上,香炉里的瑞脑香烧得正旺。
“张奇!”皇帝的喜悦,几乎要从龙椅上满溢出来,“爱卿平定北狄,火烧王庭,此乃不世之功!说吧,你想要什么?官爵、封地、黄金,朕都允你!”
张奇上前一步,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回响。
“陛下,臣不敢独占功劳。此战能胜,非臣一人之力。”
他停顿了一下,整个大殿的呼吸都随之凝滞。
“首功,当属格物院。”
一石激起千层浪。文武百官交头接耳,这格物院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些工匠奇技淫巧的聚集地,如何能担得起平定北狄的首功?
“哦?”皇帝也来了兴趣,“细说。”
“此次突袭,全赖格物院新制的火炮与火铳。炮弹所及,坚城化为齑粉。火铳齐射,狼骑无一生还。”张奇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臣请陛下,重赏格物院上下,并将其纳入军工体系,拨付专款,扩充人手。”
“准!”皇帝一挥手,“朕就封格物院主事杨莺为‘格物郡君’,赏黄金千两!”
人群中,一身素色官服的杨莺闻言,只是微微躬身,并无太多表示。
“陛下圣明。”张奇接话,却未退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说。”
“新式军械虽利,但若无粮草足备、甲胄坚固,将士亦是空有一腔热血。北征途中,臣发现旧有军械、粮秣多有不堪用者,恐其中有弊。”
话音刚落,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臣出列。
“张将军,此言差矣。”太师王德安慢悠悠地开口,“今日是庆功之日,何必重提旧案,自乱阵脚?”
张奇并不看他,依旧对着龙椅上的皇帝。
“边关一日不宁,将士便一日枕戈待旦。粮草军械,是他们的性命。此事,比庆功更重要。”
王太师冷笑一声:“将军是说,朝廷供给的军械有问题?这可是户部、兵部、工部三部会同督造,内府监察,从未出过差错。将军在外征战,许是对朝中事务不大了解。”
“我确不了解朝中事务。”张奇终于转向他,“我只了解,一把会卷刃的刀,杀不了敌人,只会害死自己的主人。我也了解,一袋发了霉的米,填不饱肚子,只会让士兵病倒在冲锋的路上。”
“你……”王德安语塞,“你这是空口污蔑!可有证据?”
“证据,就是拔都烧成灰的王庭!”张奇的声量陡然拔高,“若非我自筹粮草,另辟蹊'径,打造新械,此刻站在陛下眼前的,恐怕就是北狄的使者了!”
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高高举起。
“这是臣在边关查抄的‘四海通’商号与部分军需官的往来账目。铁料以次充好,粮米掺杂沙土,件件桩桩,触目惊心。请陛下降旨,彻查‘四海通’及其背后之人!”
“放肆!”王太师厉喝,“‘四海通’乃我大周第一皇商,为太后祝寿、皇家采办,屡有功劳。你一本不知从何而来的账册,就像扳倒国之栋梁?”
“国之栋梁?”张奇反问,“是前线将士的血肉是栋梁,还是这些吸食民脂兵血的蛀虫是栋梁?”
“够了!”皇帝一拍龙椅扶手。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张奇面前。他没有去看那本账册,只是盯着张奇。
“张奇,你可知,彻查‘四海通’,会牵连多少人?”
“臣不知。”张奇回答,“臣只知,不查,会有更多将士,死于非命。”
“好。”皇帝点点头,这个字说得极慢,又极重,“朕给你这个权力。命你为钦差,节制三法司,彻查此案。朕倒要看看,谁是栋梁,谁是蛀虫!”
说完,他转身走回龙椅,不再看任何人。
“退朝!”
百官散去,各怀心思。王太师经过张奇身边时,停下脚步。
“年轻人,刚打了胜仗,不要太气盛。刀太利,容易伤到自己。”
“多谢太师提醒。”张奇面无表情,“可我的刀,是用来杀敌的。无论是关外的,还是关内的。”
王太师的脸抽动了一下,拂袖而去。
张奇走出大殿,阳光刺眼。
他看见杨莺和杨燕站在一起,一静一动,如同两个世界的人。
杨莺走上前来,微微躬身。
“将军。”
“郡君。”张奇回礼。
“格物院幸不辱命。”杨莺递上一卷图纸,“这是火铳连发机括的新图,工匠们已试制成功,射速可再提三成。”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一丝波澜。
“很好。”张奇接过图纸,“此番回京,我会为你争取到最好的工匠和材料。”
“多谢将军。”杨莺顿了顿,终于还是问了,“舍妹……在军中,还习惯么?”
她没有问伤势,只问习不习惯。
“她是一名天生的战士。”张奇回答。
这句评价,不知是褒是贬。
站在不远处的杨燕,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又漠然地移开。她腰间的佩刀,刀柄已经被磨得发亮。
“将军接下来,打算如何应对?”杨莺问,又回到了公事上。
“他们以为这是一场朝堂之争。”张奇展开图纸,上面的线条精密而复杂,“但对我们来说,战争,才刚刚开始。”
杨莺没有说话。她看着张奇,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杨燕。那两人并肩而立,一个手握图纸,一个手按战刀,确实像是在同一个战场上。
只是,自己又在何处?
她收回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将军若有任何需要,格物院万死不辞。”
“我需要你活着。”张奇把图纸卷起,递还给她,“也需要她活着。”
这个“她”字,说得含糊,却又无比清晰。
杨莺接过图纸的手,停在半空。
张奇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他走向宫门,走向另一片更加凶险的战场。他的背影,被长安城的日光,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