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府衙的门,还未挂上新匾。
流言,却已挂满了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听说了吗?北疆大捷,可咱们的兵,拿到手的军饷,成色不足啊!”
“何止军饷!送往前线的冬衣,都是些陈年旧棉,哪里顶得住关外的风雪!”
“谁干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嘘……小声点!还能有谁?‘四海通’!国朝第一皇商,承恩侯爷家的产业!”
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都压不过这沸反盈天的议论。这些话,像无形的种子,一夜之间,在长安的每个角落生根发芽。起初只是窃窃私语,三五日后,便成了市井间人人皆可言说的秘闻。
张奇坐在钦差府衙的书房里,窗户开着,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
杨燕站在他身后,手按着刀柄,一言不发。她只听,不问。
“有人在帮我们。”张奇忽然开口。
“是帮,还是在利用我们?”杨燕反问。她的问题,总是很直接。
张奇没有回答。他查封的卷宗堆积如山,每一本都指向“四海通”,每一条线索的尽头,都是承恩侯府那座泼天富贵的门楣。但他还没动手,舆论的刀,已经先一步出鞘了。
这把刀,比他的更快,也更无形。
一名亲兵走进来,呈上一封素白信笺。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朱红色的“凰”字印记。
“长公主殿下,在曲江池的‘流杯亭’相候。”亲兵低声禀报。
张奇捏着那封信。长公主,龙雨凰。当今皇帝唯一的同母妹妹。久居深宫,素来不问政事,如同一只被圈养在金笼中的凤凰,华美,却无爪牙。
“她找我做什么?”杨燕问。
“或许,是想看看那把无形的刀,握在谁手里。”张奇站起身,“备马。”
曲江池,烟波浩渺。
流杯亭建在水榭中央,九曲回廊,隔绝了所有闲杂人等。
张奇走进去时,长公主龙雨凰正背对着他,凭栏远眺。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裙摆曳地,不见任何珠翠,却比任何盛装都要夺目。
“张将军,少年英雄,百闻不如一见。”她转过身,脸上挂着一丝礼节性的笑意。
“臣,参见长公主殿下。”张奇躬身行礼。
“免了。”龙雨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里没有君臣,只有……盟友。”
“盟友?”张奇重复着这个词。
“将军觉得,长安城这出新戏,唱得如何?”龙雨凰提起桌上的白玉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酒液清洌,映出她修长的手指。
“臣不看戏。”
“可你已经身在戏中,还是主角。”龙雨凰将酒杯推到他面前,“弹劾承恩侯的折子,今天早朝,已经递上去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大人,清流领袖,刚正不阿。”
张奇看着那杯酒,没有动。
“城中的流言,也是殿下的手笔?”
“是,也不是。”龙雨凰坦然承认,“我只是将一些有趣的故事,讲给了几个有趣的人听。比如,‘四海通’去年采办的一批上等蜀锦,最后出现在了那里。又比如,承恩侯府的二公子,在江南豪掷千金,买下了一座园子。”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家长里短。
“这些故事,本就存在。我只是个说书人。”
张奇沉默了片刻。
“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皇兄需要一把刀。”龙雨凰终于收起了笑容,“一把能斩断附骨之蛆的刀。你,就是这把刀。但只有刀,是不够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沾了酒水的桌面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太后,这是承恩侯,这是他们盘根错节的党羽。你一刀砍下去,他们会抱成一团,刀再利,也砍不断这棵大树。”
她又在圈外,画了许多散乱的点。
“而这些人,”她指着那些点,“是朝中的清流,是对太后不满的宗室,是手握兵权却被排挤的将领。他们有心,却无胆。因为没人领头。”
“所以殿下,想做这个领头人?”张奇问。
“不。”龙雨凰摇头,“我想让你来做。你刚打了胜仗,声望如日中天。你是皇兄亲命的钦差,手握三法司。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只会杀人,不会拉拢人心。”张奇的回答,冰冷而生硬。
“所以,我来帮你。”龙雨凰的指尖,将那些散乱的点,与代表张奇的那个中心,一一连接起来,“将军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的账册,变成一个又一个,能让满朝文武,让天下百姓都相信的故事。”她看着张奇,“舆论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宫只是帮承恩侯的船,多凿几个洞。而将军的账册,就是那块能压垮大船的巨石。”
张奇想起了王太师的话。
刀太利,容易伤到自己。
他现在才体会到,真正的刀,不是握在手里的。
“我如何信你?”张奇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龙雨凰笑了。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也因为……”她顿了顿,“皇兄的病,时好时坏。我不想有一天,看到龙椅上坐着一个姓周的人。”
周,是太后的姓氏。
这句话里,藏着滔天的杀机与野心。
张奇终于端起了那杯酒。
“水能载舟,也能淹死舟上的人。殿下就不怕,引火烧身?”
“富贵险中求。”龙雨凰回答,“何况,我求的不是富贵,是活路。给我,给皇兄,也给这大周的江山,求一条活路。”
她站起身,走到栏杆前。
“御史的弹劾,只是第一步。他们会否认,会辩解,会推出几个替罪羊。这远远不够。”她回过头,望向张奇,“我需要一个更具体的引子,一个能让他们无法辩驳,只能割肉的口子。”
张奇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承恩侯府的管家周福,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城西的‘广济寺’上香。”
龙雨凰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笑意。
“他不是去拜佛,是去见一个人。‘四海通’在江南分号的掌柜,会假扮成僧人,在那天向他汇报账目。真正的账册,藏在寺里后山的一座石塔下。”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递刀。
“多谢将军。”龙雨凰微微欠身,“这出戏,会越来越精彩的。”
张奇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去。
他走下水榭,穿过九曲回廊,长安城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那些流言,那些议论,此刻听来,都变成了龙雨凰手中的线索。
她不是凤凰,她是一张网。
一张早已布下,只等猎物入套的网。
而自己,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也清楚,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战争,确实已经开始了。只是战场,换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