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最好的伪装。
草莽没了边际，如同凝固的黑色海洋。十几道影子在草海中潜行，动作整齐划一，像一群没有实体的幽魂。他们是夜枭，从坟墓里爬回来的鬼。
最前方的是杨燕。她每一步的落点，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她身后，一个脸上有三道疤痕的老兵“老鬼”，侧头用动作示意了一下队伍里最年轻的那个新兵。新兵的呼吸节奏乱了一瞬，发出了几乎微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
老鬼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新兵的后颈，力道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新兵的身体瞬间僵住。
“想死，就再出声。”老鬼的嘴唇几乎没动。
新兵不敢回应，只是拼命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跟上这支队伍非人的节奏。
杨燕的耳蜗里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电流声，随后是张奇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西北风力减弱，湿度上升，你的左前方三百步外，有一片洼地。水汽会在那里凝结成雾，持续大概一刻钟。你们必须在雾气散去前，穿过那片开阔地。”
“收到。”杨燕的回应只有两个字。
她没有下达任何口头命令，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陡然加快，十几个人，却依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他们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完美地执行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的每一个计算。
新兵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这不是来自于老鬼的警告，而是来自于这种绝对的精准。他们不像一支军队，更像是一台被精密操控的杀人机器。而那个通过通讯器发号施令的人，就是这台机器的大脑。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洼地边缘时，杨燕猛地抬起了右手。
整个队伍瞬间凝固，匍匐在地，与漆黑的草地融为一体。
前方，开阔地的另一端，几点火光跳跃。
“情况？”张奇的声音立刻响起，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在询问今天的天气。
“一队蛮族巡逻兵，六人。”杨燕压低了身体，透过草叶的缝隙观察，“他们在……做什么？”
火光下，景象并不寻常。那六个蛮族兵没有巡逻，而是围成一圈，不时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在他们中间，似乎有一个人被捆在木桩上。
“距离太远，无法辨别身份。”杨燕报告。
“规避。”张奇的指令来得极快，“按备用路线三，向南绕行。会多花半个时辰，但能避开所有接触。”
“是。”杨燕正要打出绕行的手势。
一阵压抑的惨叫被风送了过来。那个被捆着的人在挣扎，在哀嚎。虽然听不清语言，但那声音里的痛苦，却像针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朵。
那个新兵的身体绷紧了。他看着杨燕的背影，嘴唇翕动，却不敢出声。
“杨燕，”张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执行备用路线三。这是最优解，任何节外生枝都会导致无法预估的风险。”
杨燕没有动。
她的手指抠进了湿润的泥土里。那个被折磨的人，是蛮族，还是被他们掳掠的平民？或者，是己方的探子？
“队长……”新兵终于忍不住，发出了蚊子般的低语，“我们……”
老鬼一肘顶在他的肋下，让他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老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火光下的惨剧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皮影戏。对于他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鬼魂而言，多一条亡魂，少一条亡魂，毫无区别。任务，才是唯一需要考虑的东西。
“风险无法预估，就意味着收益同样无法预估。”杨燕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却是对着耳蜗里的张奇说的，“如果他是我们的探子，身上或许有王庭最新的情报。”
“概率低于百分之一。为了这个概率，你要把整支夜枭置于险地？”张奇的质问冰冷而尖锐，“杨莺的情报已经足够。我的计划，不需要节外生枝。”
“你的计划是让我们安全抵达。”杨燕反驳，“但我的任务，是刺穿敌人的心脏。多一分情报，我的匕首就能更准一分。”
“我否决。行动中，若我认为风险超出预估，我有权中止任务。现在，我判断风险超出预估。”张奇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那是龙雨凰亲手赋予他的权力。
“你没有中止任务，”杨燕一字一句地说，“你只是在更改路线。而我，作为现场指挥，认为你的更改是错误的。”
通讯器那头陷入了死寂。
杨燕不再等待他的回复。她对着身后的老鬼，做出了一个手势。不是绕行，也不是等待。
是攻击。
老鬼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微光。他点了点头，对着身后的队员们，无声地传递了命令。
新兵的瞳孔收缩。他看到那些老兵们，那些被称为“鬼魂”的人，从腰间抽出了特制的无声弩。动作轻巧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杨燕！你要做什么？”张奇的呵斥终于传来，“我命令你立刻撤退！这是命令！”
“我拒绝。”杨燕的声音平静如水，“张奇，你负责铺路，我负责走路。现在，路上出现了一块绊脚石。你是选择让我绕过去，祈祷它不会在背后捅我们一刀，还是让我现在就把它踢开？”
她没有再给张奇说话的机会，直接切断了单向的通话。
“你负责把船造得不会沉。”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远方的张奇宣告，“而我，负责决定这艘船往哪里开。”
她做了最后一个手势。
“嗖！嗖！嗖！”
三支弩箭，无声无息地划破夜空，精准地射入了外围三个蛮族兵的咽喉。他们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剩下的三个蛮族兵瞬间惊觉。但已经晚了。
老鬼和另外两个夜枭成员如同三道黑色的闪电，从草丛中暴起。他们的速度快得不似人类。新兵只看到几道寒光闪过，伴随着利刃切开皮肉的沉闷声响，最后三个蛮族兵也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次呼吸。
没有呐喊，没有缠斗，只有一场干净利落的屠杀。
新兵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为什么这支队伍叫“夜枭”，为什么他们被称为“鬼魂”。
杨燕缓缓站起身，走向那片血腥之地。
被捆在木桩上的人已经奄一息，身上满是烙铁的烫伤。他穿着普通牧民的衣服，但杨燕一眼就看到了他腰带上一个不起眼的绳结。
那是“玄鸟”的联络暗号。玄鸟，是潜伏在草原上的另一支情报队伍。
“他是我们的人。”杨燕重新接通了通讯。
那头，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杨燕蹲下身，探了探那个探子的鼻息，已经断了。她伸手合上了他圆睁的双眼，然后开始搜查他的随身物品。
“有什么发现？”良久，张奇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他的语调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让人心头发冷的平静。
“一张兽皮地图。”杨燕从探子的怀里摸出一块鞣制过的羊皮，“上面有标记。看起来，是王庭内部的防御换防图。”
“拍照。上传。”张奇的指令简短而公式化。
杨燕启动了杨莺特制的微型设备，将地图完整地记录下来，传送了过去。
“收到。”张奇说，“路线需要重新规划。原地休整，等待命令。”
“明白。”
杨燕切断通讯，站起身。老鬼已经带着人处理好了尸体，将他们拖进了草丛深处，用最快的速度掩盖了所有痕迹。新兵站在一旁，脸色苍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怕了？”杨燕走到他身边。
新兵猛地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我只是……”
“你只是没想到，杀人可以像呼吸一样简单。”杨燕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习惯就好。在夜枭，你首先要学会的，不是杀人，而是如何让自己变成一个死人。死人，才不会有恐惧。”
她说完，不再理会新兵，独自一人走到开阔地的边缘，望着王庭的方向。
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耳蜗里，张奇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语调。
“新的路线已经规划完毕。因为刚才的耽搁，你们需要在后半夜强行军一个时辰，把时间补回来。”
“可以。”
“杨燕。”他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我在。”
“你赢了这一次。”张奇缓缓说道，“但不要忘了，你驾驶的这艘船，每一个螺丝，每一块船板，都是我造的。如果船沉了，你和我，都会被淹死。”
杨燕没有回答。
她只是抬起手，对着身后那群无声的鬼魂，下达了继续前进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