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的夜晚没有风。
死寂笼罩着层层叠叠的帐篷，像一块厚重的裹尸布。夜枭的成员们已经化作了这片黑暗的一部分，匍匐在阴影里，与泥土和草根融为一体。他们的呼吸轻微到几乎不存在，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王庭核心区的防御比外围严密十倍。巡逻的蛮族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的光芒交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网。
“各单位报告。”杨燕的通讯器里传来微弱的电流声，是她自己的心跳。
“一组就位。粮仓东南角。”老鬼的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
“二组就位。军械库通风口。”
“三组就位。马场草料堆。”
三个坐标，三个死亡的预告。它们将是点燃整个草原的三颗火星。
“等待指令。”杨燕说完，切断了短程通讯。她抬头，透过帐篷的缝隙，能看到远处那顶最为奢华的金色王帐。
万籁俱寂中，她的耳蜗里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行动取消。”
是张奇。那语调平直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琴弦，随时会断裂。
杨燕的身体没有动，连肌肉都没有一丝颤动。“重复一遍。”
“我说，行动取消。”张奇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右贤王不在王帐。他在粮仓，为前线部队调集军粮，身边有三百亲卫。你们的计划，是一个陷阱。”
杨燕身旁的新兵身体瞬间绷紧。他能听到通讯内容。三百亲卫，这是足以将他们这支小队碾成粉末的力量。
“你的情报来源？”杨燕问。
“你不需要知道来源。”张奇的回答一如既往，“你只需要执行命令。放弃粮仓，将所有引爆物集中到军械库和马场。制造混乱后立刻撤退。这是命令。”
杨燕沉默了。她脑中飞速计算。放弃粮仓，等于放弃了这次行动最大的战略目标。只炸军械库和马场，动静够大，但对蛮族的后勤打击将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张奇的命令，是在挑战她作为现场指挥官的权威。
“如果你的情报是错的呢？”她反问。
“没有如果。”
“我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潜伏到这里，不是为了听一个‘可能’的情报就放弃核心目标。”杨燕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我的眼睛看到的是，粮仓防御空虚，而王帐周围的防御加强了。这更像是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杨燕。”张奇叫了她的名字，“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比我的情报网更聪明？别忘了，你的船……”
“船还没沉。”杨燕打断了他，“我只相信我的眼睛。粮仓必须炸。”
通讯那头陷入了死寂。长久的沉默，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每一秒，都可能让潜伏的队伍暴露。
“你确定？”张奇终于开口。
“我确定。”
“好。”张奇只说了一个字，便切断了通讯。
那个“好”字，不带任何感情，却让杨燕感到一阵寒意。她知道，她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赢了，她是功臣。输了，她就是把整个夜枭拖入深渊的罪人。
她重新接通了队内通讯。
“计划变更。”她的声音决绝而清晰，“一组，放弃粮仓主仓，引爆副仓。用一半的量，制造足够的混乱就行。二组、三组，目标不变。同步行动，倒数计时。”
“明白。”老鬼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
“五。”
“四。”
新兵的手心全是汗，他死死攥着引爆器。
“三。”
杨燕的指尖搭在自己的开关上。
“二。”
她看到了远处王帐的帘子动了一下。
“一。”
引爆。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三声沉闷的爆破声，像是地底的巨兽翻了个身。
紧接着，三团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
军械库的爆炸最为剧烈，无数燃烧的箭矢和兵器碎片被炸上百米高空，如同天女散花般落下，点燃了周围的一切。马场瞬间变成一片火海，数千匹战马在烈焰中惊嘶、冲撞，踩踏着一切，将混乱扩散到整个王庭。粮仓副仓的火势虽然稍小，但滚滚的浓烟如同黑色的巨龙，遮蔽了半个夜空。
“撤！”杨燕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夜枭的成员们如幽灵般从藏身之处脱出，沿着预定的路线，向王庭外围撤去。整个王庭已经彻底陷入瘫痪。蛮族兵的呼喊声、军官的咆哮声、战马的悲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末日的交响。
烈火将杨燕的脸映得通红。她跑在队伍的最后，确保每一个人都跟上了。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最后一圈帐篷时，前方突然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号角声。
那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数十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他们穿着厚重的黑色铁甲，手持弯刀和巨斧，沉默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的狰狞刀疤。
“南朝的鬼。”刀疤脸开口，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右贤王有令，恭候多时了。”
新兵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是右贤王的亲卫，草原上最精锐的武士。他们没有去救火，没有去弹压混乱，他们一直在这里，就像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撞上来。
张奇的情报对了一半。这的确是一个陷阱。
但地点错了。
陷阱不在粮仓，而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老鬼，带新人先走！”杨燕没有丝毫犹豫，反手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队长！”
“执行命令！”杨燕厉声喝道。
刀疤脸狞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巨斧。“一个都走不了。”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如同出膛的炮弹般冲向杨燕。巨斧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当头劈下。
杨燕不退反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短刀贴着斧面划过，带起一串刺耳的火星。她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直刺对方的咽喉。
“叮！”
刀疤脸反应极快，脖子上的护甲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两人一触即分。
与此同时，老鬼和其他夜枭成员已经和剩下的亲卫撞在了一起。兵器碰撞的脆响、利刃入肉的闷响、临死的喘息声，瞬间爆发。这是一场真正的死斗。夜枭的攻击诡异而致命，但亲卫们的重甲和力量占据了绝对优势。
一个夜枭成员被巨斧劈中，半边身体都塌了下去，但他临死前，也将手里的毒刃送进了对方的脖子。
鲜血飞溅。
新兵被老鬼一把推向后方，他看着眼前这片绞肉机般的战场，胃里翻腾，却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看什么！跑！”老鬼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将他踹进旁边的草丛。
杨燕和刀疤脸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对方的每一击都势大力沉，逼得她只能不断游走、闪避，寻找那一闪即逝的机会。
“你的速度很快。”刀疤脸一边猛攻，一边说道，“但你的力气，还能撑多久？”
杨燕没有回答。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每一次格挡，都让她的手臂发麻。
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虚晃一招，身体猛地向后翻滚，拉开距离。同时，她的手伸向腰间的一个小包。
刀疤脸以为她要用暗器，立刻举起手臂护住面门。
但杨燕掏出的，是一个信号弹。
她毫不犹豫地拉开引线，将其掷向高空。
“咻——”
一朵惨绿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像一只绝望的眼睛。
“全员散开！”杨燕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各自突围，去‘三角洲’汇合！”
这是最坏的预案。分散突围，意味着九死一生。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暴怒。“想跑？”
他再次冲了上来。但夜枭的成员们已经得到了命令，他们不再恋战，用尽各种手段逼退对手，如同黑色的水滴，瞬间融入了周围无尽的黑暗之中。
只有杨燕，还留在原地，独自面对着刀疤脸和他剩下的十几个亲卫。
她丢掉了手里的短刀。
刀疤脸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她。
杨燕缓缓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我跟你们走。”她平静地说，“放了我的手下。”
刀疤脸的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抓住她。”
两个亲卫上前，用牛筋绳将她捆得结结实实。
杨燕没有反抗。她只是在被押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片黑暗的草原。
她知道，老鬼他们，至少有一半人能活下去。
而她，赌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