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死一般寂静。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帐篷的中心,模拟着整个瀚海草原的地形。山川、河流、隘口,纤毫毕现。
张奇站在沙盘前,一动不动。
他身边,宿将李成业的呼吸沉重如牛。他身上的甲胄因为常年征战而布满刻痕,每一道都代表着一场血战。
“疯了。”李成业终于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你这是在拿整个北境防线的精锐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情报。”
张奇没有看他,只是将一枚代表明军主力的红色小旗,向沙盘中心推进了一寸。
“将军,赌局已经开始了。”
李成业的拳头攥紧了。“王庭主力尚在,右贤王就算心有动摇,也绝不是蠢货。他麾下的‘苍狼’铁骑,能撕碎我们任何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你把陈将军的五万前锋推上去,就是送他们去死!”
“苍狼需要草料,铁骑需要给养。”张奇的回答平静无波,“右贤王的大营,囤积的粮草只够支撑三万骑兵五日所需。他的‘苍狼’,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胡言乱语!”李成业怒喝,“军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蛮人粮草充足,可支一月!”
“军报会骗人,但账本不会。”张奇终于侧过身,“我的人,拿到了右贤王亲卫统领与粮草官的通信。他以补充冬衣为名,换走了三批粮草,送去了另一个地方。”
“为了几个女奴和几箱珠宝?”李成业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凭这个,你就敢断定他会动摇?”
“不。”张奇摇头,“我赌的不是他会动摇,我赌的是他已经叛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有下定决心而已。”
话音刚落,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盔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报——!”
传令兵的声音嘶哑。
“陈将军前锋营已与敌军主力接触!蛮人攻势……攻势如潮!我军……我军快顶不住了!”
李成业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怒视张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听见了吗?这就是你那可笑的计策换来的结果!五万条人命!”
张奇没有理会他,他看着那个传令兵。
“右贤王的王旗,在什么位置?”
传令兵愣了一下,喘着粗气回答:“在……在敌军中军,位置……没有移动!”
“很好。”张奇点了点头,“传令下去,左翼佯攻,右翼后撤半里,把阵型拉开。”
“什么?”李成业上前一步,几乎要揪住张奇的衣领,“你要在这个时候分散兵力?你是想让大军被全线冲垮吗?”
“将军。”张奇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您打了一辈子仗,讲究的是堂堂正正,稳扎稳打。但对付一头即将发疯的野兽,常规的办法是没用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得给他一个选择。一个让他觉得,可以一口吞掉我们的选择。”
李成业僵在原地。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这个年轻人的战法,完全超出了他毕生的经验。那不是用兵,那是用人心在布局。
帐篷里的气氛凝固了。只有沙盘旁的烛火在跳动,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外面的喊杀声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牛皮帐,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每一次兵刃的碰撞,都像敲在李成业的心上。
又一个传令兵冲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烟灰。
“报!张大人!夜枭有消息传回!”
张奇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说。”
“他们……他们按照计划,在昨夜突袭了右贤王的亲卫营。行动失败,但成功制造了混乱。杨燕队长……为了掩护其他人撤离,被俘了。”
帐篷内一片死寂。
李成业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那句“看吧,你的棋子废了”。
张奇垂下眼睑,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伸出手,在沙盘的角落,将一枚代表夜枭小队的黑色棋子,轻轻拨到了一边。
动作很轻,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
“她完成了她的任务。”张奇说。
就在这时,第三个传令兵冲了进来,他的神情不是之前的惊慌,而是一种极度的亢奋和不敢置信。
“信号!是信号!”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右贤王的大营方向,升起了绿色的烟花!”
李成业猛地回头,看向张奇。
绿色的烟花。
那是张奇和王庭内部某个大人物约定的信号。这个信号一旦升空,就代表着王庭汗帐之内,发生了最激烈的内乱。
右贤王,终于动手了。
他以为明军主力被陈将军的前锋死死拖住,他以为这是他夺取汗位的最好时机。
他却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张奇的预料之中。
“时机到了。”
张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帅帐。
他走到沙盘的另一侧,那里,一支代表着明军最精锐重骑兵的旗帜,一直被隐藏在代表山谷的模型之后。
“传我将令。”张奇的手指,重重地敲在代表右贤王大营侧后方的位置上。
“命赵将军,率‘破阵’铁骑,即刻出击。不要管正面战场,不要管任何溃兵,目标只有一个。”
他的手指,像一柄利剑,直指那面象征着右贤王权力的旗帜。
“踏平右贤王的大营。”
李成业的呼吸停滞了。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那个方向是绝壁,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我们侦查过,有重兵把守!”
“那是三个月前的侦查结果。”张奇看着他,“您相信斥候的眼睛,我相信商人的账本。右贤王要养活一支驻扎在绝壁的军队,每天消耗的粮草和清水是个天文数字。但他名下的商队,运往那个方向的物资,在一个月前就停止了。”
“他把兵力抽调走了?”李成业喃喃自语。
“不,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部署了疑兵。”张奇说,“他把精锐都藏在了正面,想一口吃掉我们的前锋,再回过头去对付王庭。他太贪心了。”
李成业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前锋的惨烈血战,夜枭的舍命突袭,甚至连敌人的贪婪和自大,都成了他棋盘上的一步。
这不是战争,这是一场早就写好了结局的屠杀。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大地开始颤抖。
那是数万铁骑同时奔腾的轰鸣。如同压抑了许久的火山,在一瞬间喷发出足以毁灭一切的怒火。
喊杀声的方向变了。
不再是正面战场的胶着,而是从蛮军的侧后方,传来了一面倒的惨叫和崩溃的哀嚎。
一个又一个传令兵冲进大帐,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人。
“报!赵将军已凿穿敌军侧翼!敌军阵型大乱!”
“报!右贤王亲卫队被我军铁骑冲散!正在向王庭方向溃逃!”
“报!蛮军前锋失去指挥,已呈溃败之势!陈将军正率部反攻!”
李成业呆立在原地,听着这些捷报,感觉像在梦里。半个时辰前,还是尸山血海的绝境。半个时辰后,已是摧枯拉朽的完胜。
他看着张奇。
张奇依旧站在沙盘前,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场决定北境未来数十年格局的辉煌胜利,对他来说,不过是沙盘上一次微不足道的推演。
终于,最后一个传令兵带来了最终的消息。
“报——!右贤王在乱军中被我军生擒!其王旗……已斩断!”
帅帐内,所有的将领和幕僚都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李成业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走到张奇身边,郑重地抱拳躬身。
“张大人……经天纬地之才,李某,服了。”
张奇没有回应。
他只是缓缓伸出手,将那枚被他拨到一旁的,代表着夜枭的黑色棋子,重新拾了起来。
他将棋子放在手心,慢慢收拢了手指。
北境的危机解除了。
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