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还在继续。
李成业的兴奋尚未平息,帐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不是传令兵,而是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斥候。
他的盔甲上没有血迹,脸上却带着比血战更沉重的疲惫。
“报!”斥候单膝跪地,头垂得很低,“营地东南方向,发现我方部队,‘夜枭’的旗帜。”
帐内的喧嚣瞬间凝固。
所有人都看向张奇。
夜枭,是这场战争中,最锋利也最不可告人的一把刀。他们是诱饵,是棋盘上注定被舍弃的棋子。
在所有人的预想中,他们不应该回来。
“多少人?”张奇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斥候的头垂得更低了。“十七骑。”
一百二十人出去的。
十七骑回来。
李成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奇没有再问。他转身,径直走出了帅帐。
李成业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胜利的喜悦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淡。他想亲眼看看,那些为胜利付出代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营地边缘,临时的救护区已经搭建起来。
夕阳的余晖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十七个身影,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从地狱爬回来的幽魂。他们的人和马,几乎融为一体,都被干涸的、发黑的血痂覆盖。
盔甲残破不堪,武器只剩下半截。
为首的那人,伏在马背上,只有在马匹停下时,才勉力撑起身体。
她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被硝烟和血污弄得看不清本来面貌的脸。
是杨燕。
她翻身下马,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木偶。落地的一瞬间,她的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她站稳了。
她身后的十六个人,也跟着下马。动作同样迟缓,却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执拗。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盔甲残片碰撞的轻响。
张奇走到了他们面前。
“夜枭,杨燕,奉命归来。”杨燕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任务,完成。”
她没有敬礼,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应到一百二十人。”她顿了顿,开始报出名字,“王大石,阵亡。刘三,阵亡。赵铁根,断后,阵亡。孙……”
她一个一个地报出那些名字,清晰,缓慢。
每说出一个名字,她身后的队伍里,就有人身体晃动一下。
这不是汇报,这是在为亡者刻碑。
李成业站在张奇身后,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这比刚才尸山血海的战场,更让他窒息。
终于,杨燕报完了最后一个名字。
“实到,十七人。”她抬起脸,看着张奇,“请张大人,检阅。”
张奇没有说话。
他绕过杨燕,从那十六个幸存者面前,一个一个地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
他看到一个士兵的左臂用布条胡乱捆着,下面空空如也。
他看到另一个士兵的腹部插着一截断箭,他用手死死按着,不让它掉出来。
他还看到一个最年轻的,脸上带着一道从额头到下巴的刀伤,皮肉翻卷。
他们都站得笔直。
张奇走回杨燕面前。“辛苦了。”
“分内之事。”杨燕回答。
“去休息吧。”
“是。”
杨燕说完这个字,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断了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张奇抢先一步,扶住了她。
入手的感觉,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是一块冰冷的、正在碎裂的钢铁。她的盔甲之下,已经被血浸透。
“军医!”张奇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京城,知味楼。
后院灯火通明。
一匹快马冲进后街,信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
“北境急报!”
杨莺正在清点药材,听到声音,她的手停在半空。
她没有去接信,而是直接对身边的伙计下令。
“水,烧三百人份的。金疮药,最好的,全部拿出来。止血的绷带,准备一百卷。”
“参汤,立刻熬上,用库里那支三百年的老山参。”
“城里最好的外科大夫,不管用什么代价,半个时辰内,全部请到这里。”
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整个后院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做完这一切,杨莺才从信使手中接过那封薄薄的信。
信上只有两行字。
“大胜。夜枭归,十七人,燕重伤。”
杨莺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她转身,对一个心腹吩咐道:“去宫里,把消息告诉龙大人。原话。”
“是。”
心腹快步离去。
杨莺走到院子中央,看着忙碌的众人,又抬头看了看天。
京城的夜空,没有星星。
皇城,御书房。
龙雨凰刚看完北境传来的第一封捷报。
上面详细描述了张奇如何运筹帷幄,一战定乾坤。
她的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张奇,果然没让本宫失望。”她将捷报放在一边,端起茶杯,“传旨,嘉奖三军。此战有功将士,官升三级,赏千金。”
“是。”身边的太监正要拟旨。
杨莺的心腹被带了进来。
“龙大人。”来人跪下,言简意赅,“杨楼主传话:大胜。夜枭归,十七人,燕重伤。”
龙雨凰端着茶杯的手,停住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
半晌,她缓缓把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十七人……”她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只回来了十七人。”
她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死者,是什么人?”
“都是夜枭的骨干,是杨楼主一手训练出来的。”
“抚恤。”龙雨凰的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阵亡的夜枭成员,按大将规格抚恤。他们的家人,由朝廷供养三代。此事,立刻去办,要让天下人都看到。”
她停下脚步,看向北方。
“活着的呢?”
“杨楼主已在准备救治。”
“不够。”龙雨凰说,“传我的命令,让太医院所有御医,带上最好的药,即刻启程,星夜赶赴北境大营。告诉他们,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本宫把人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她重新坐下,拿起一份空白的奏章。
“另外,告诉张奇。”她的笔在纸上落下,“北境已定,蛮族十年内不敢南下。让他处理好善后事宜,尽快回京。京城里,还有更大的棋局,等着他来下。”
北境大营。
军医们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满头大汗。
杨燕被安置在最里面的一个独立营帐里。
张奇就站在帐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李成业陪在一旁,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大人,”他最终还是忍不住,“他们……是英雄。”
“英雄,是说给活人听的。”张奇没有看他,“对他们来说,这个词没有任何意义。”
李成业被噎住了。
“值得吗?”他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愚蠢的问题,“为了一场胜利,付出这样的代价。”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张奇说,“去问那些在蛮族铁蹄下,家破人亡的北境百姓。去问那些被掠走的妻女,被屠杀的婴孩。问他们,值得吗?”
李成业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