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湿透的黑布,压在钱塘城的屋檐上。
酒馆里人声鼎沸,划拳声、哄笑声混杂着劣质酒水的酸气。张奇一个人占着角落里的一张方桌,面前摆着三只空了的酒碗。他又要了一碗,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胃里翻江倒海,脑子却异常清醒。
孟浩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在他脑子里,拔不出来。
一个穿着靛蓝布袍的中年男人端着酒碗,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男人面皮黝黑,手掌粗大,指缝里有洗不净的盐渍和油垢。
“店家,再切二两熟牛肉。”男人朝柜台喊了一声,然后把自己的酒碗在桌上重重一顿。
张奇没有理他。
“这钱塘城里的酒,就是淡。”男人自顾自地说,“没劲,跟娘们儿喝的水似的。不像我们海上的,一口下去,能从天灵盖烧到脚底板。”
张奇依旧沉默,只端起碗,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水溅出,打湿了他的前襟。
男人用筷子夹起刚送上来的牛肉,没有吃,而是用筷子尖在盘子里蘸了点油腻的汤汁,在桌上画了一道弯弯曲扭的线。
“从定海到泉州,这条线上,今年已经翻了十七条船。”男人说。
张奇倒酒的手停住。
“死了三百二十六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出海想给婆娘娃儿挣口饭吃。”男人把筷子放下,“将军,这酒,还喝得下去吗?”
张奇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男人。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酒馆里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
“你是谁?”
“一个海上跑生活的,姓沈。”男人答道,“将军可以叫我沈万川。”
“我不认识你。”张奇说。
“将军不认识我,但将军一定认识陈家的船。”沈万川压低了声量,“三年前,将军在东海烧掉的那艘福船,就是陈家旁支的产业。他们对外说是遇到了风暴,可我们这些在海上舔血的,谁不清楚?那几天,海上连一丝风都没有。”
张奇捏着酒碗,手背上青筋暴起。陈家,这个他以为已经埋进土里的名字。
“你找我做什么?”
“喝酒。”沈万川把一碗酒推到张奇面前,“喝完这碗,我带将军去看一样东西。”
张奇没有碰那碗酒。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丢在桌上,转身就走。他不想听,不想看,更不想管。他只想回到那个小院,哪怕面对的是一地狼藉和三张惶恐的脸。
沈万川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张奇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猛地停步转身。巷子很窄,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堵在巷口,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我再说一次,别跟着我。”
“将军的誓言,我们都知道。”沈万川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畏惧,反而透着一股悲凉,“为一家,一院,二人。可将军想过没有,倭寇的刀,不会因为你家院墙高,就绕道走。”
“朝廷有兵,有将,有水师!”张奇的呵斥在窄巷里回荡。
“兵?将?”沈万川冷笑一声,“杭州市舶司的主事,是内阁周阁老的小舅子。他家的船队,挂着朝廷的旗,干着走私的买卖。沿海卫所的指挥使,哪个没收过那些‘大海商’的孝敬?倭寇一来,他们把船开进内港,城门一关,任由那些倭寇在乡下屠戮!这就是将军说的兵?这就是将军说的将?”
他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贴到张奇面前。
“他们杀的人,抢的货,最后都要通过那些豪门大户的手,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运回这钱塘,运进京城!周阁老用这些银子固宠,指挥使们用这些银子买官!这他娘的,就是一条吃人的流水线!将军,你告诉我,我们这些正经商人,沿海的百姓,除了等死,还能指望谁?”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张奇的心上。孟浩的质问还言犹在耳,眼前这个男人的话,却将那道伤口撕得更大,更深。
我的安稳,是建立在别人的水深火热之上吗?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这一次,他无法再回避。
“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张奇的声音沙哑。
沈万川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将军跟我来。”
巷子的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后门。沈万川敲了三下,门开了。里面不是宅院,而是一个巨大的货仓。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扑面而来,让张奇的胃部一阵痉挛。
货仓里点着几支牛油蜡烛,光线昏暗。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用破烂的草席盖着。从露出的手脚看,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孩子。
“半个月前,观海卫外的一个村子,一百一十四口人,一夜之间,全没了。”沈万川走到一具尸体旁,掀开草席。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腹部高高隆起,身上满是刀伤。
“她丈夫是我们船上的水手,这次出海,想多挣点钱,好给孩子准备东西。可他再也回不来了。”沈万川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村子已经烧光了。倭寇,不,是穿着倭寇衣服的畜生,连一个孕妇都不放过。”
张奇看着那具尸体,呼吸变得困难。他见过尸山血海,见过更惨烈的战场。可在这里,在这个本该是太平之地的货仓里,这一幕,比任何战场都让他感到窒息。
“他们不只是为了抢东西。”沈万川走到货仓中央,指着地上堆放的一些被烧得焦黑的木箱。“这些,是他们从村里的祠堂抢来的。你猜里面是什么?”
张奇没有回答。
“是族谱。还有一些田契、地契。”沈万川的语气变得冰冷,“他们抢钱,杀人,还要烧掉一个家族存在的证据。他们在抹掉一些人,一些家族。将军,你不好奇,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这么做吗?”
“陈家。”张奇吐出两个字。
沈万川的身体震了一下,随即苦笑。“将军果然是将军。没错,就是他们。陈家倒了,但根须还在。他们和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勾结在一起,借着倭寇的刀,在江南清扫异己,侵占田产。他们想把整个江南的海贸,都攥在自己手里。谁不听话,谁就得死。”
张奇走到墙边,一拳砸在粗糙的墙壁上。石灰簌簌落下。
他此生,只为守护这家、这院、这两个人。
可这个誓言,此刻听起来,多么像一个笑话。他守护的安宁,是他亲手送给敌人的武器。他退得越远,敌人就越猖狂。他的不问世事,成了对罪恶的纵容。
“你们找我,想让我做什么?重回沙场?”张奇问,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
“不。”沈万川摇头,“我们不敢奢求将军出山。朝廷里,未必没有想做事的人,只是他们看不到,或者说,有人不想让他们看到真相。我们海商,人微言轻,折子递不进京城。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分量足够的人,帮我们把话传上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张奇。
“这里面,是近两年来,我们搜集到的,关于某些官员、卫所将领与倭寇勾结的证据。还有一份名单,是几个愿意出钱出粮,协助朝廷平倭的正当海商。”
张奇没有接。
沈万川把册子放在一个木箱上。
“将军,我们不是要你再握刀。我们只是想借你的手,把这把刀,递到该握它的人手里。”沈万川深深地鞠了一躬,“江南万千百姓的性命,或许,就在将军的一念之间。”
说完,他便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货仓,留下张奇一个人,和这一屋子的死寂。
张奇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外面似乎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缓缓走过去,拿起那本薄薄的册子。册子不重,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一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串血淋淋的数字。
那只砸碎了紫砂壶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这本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