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几个月的光景,如檐下滴水,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知味楼的后院,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落尽了,只剩下遒劲的枝干,指向灰蒙蒙的天。院子里却不显萧索。杨莺在廊下缝补着冬衣,杨燕则在小厨房里忙碌,饭菜的香气混着炭火的暖意,飘散出来,让这方小天地充满了安稳的人间烟火气。
张奇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那套汝窑茶具。他并未焚香,只是用新汲的井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茶杯。天青色的杯盏在他粗糙的手中,愈发显得温润。他做得极慢,也极专注,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和这一套茶具。
“大哥,又在摆弄你这宝贝疙瘩呢?”孟浩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带起一阵寒风。他身上还穿着巡街的公服,脸上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烦躁。
张奇没有抬头,将洗好的茶杯一个个倒扣在茶盘上。“心不静,就坐下喝杯茶。”
“喝茶?我哪有这闲心!”孟浩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茶杯轻轻跳动,“大哥,你是不问世事,可外面的天都快塌下来了!”
周文跟在后面进来,比孟浩沉稳许多,他先是冲廊下的杨莺杨燕点了点头,才对孟浩低喝道:“嚷什么!有事说事,别惊扰了大嫂们。”
杨莺停下手中的针线,杨燕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询问。
张奇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安心。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孟浩:“说吧,什么事。”
“江南!”孟浩压低了嗓子,但那股火气却更盛了,“江南的倭寇,疯了!他们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纠集了沿海的那些地头蛇,甚至还有些丢了官、没了功名的读书人,成帮结伙地攻打州县!前几日,连漕运的官船都被他们劫了三艘!粮食、丝绸,全没了!”
周文在一旁补充道:“消息是昨天传进京的。今天早朝,金銮殿上吵翻了天。兵部尚书主张即刻调遣大军,犁庭扫穴。可户部尚书说国库空虚,江南一战,耗费巨大,恐怕会动摇国本。还有一帮言官,说什么圣人云,要以德服人,主张招安。”
“招安?”孟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冷笑起来,“对一群连人都算不上的畜生讲仁义道德?那帮酸儒的脑子,是让驴踢了,还是让门给夹了?他们坐在京城里,动动嘴皮子,可江南的百姓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张奇拿起那罐“云顶金针”,用竹勺小心地挑出几根茶叶,放入壶中。他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仿佛孟浩说的,只是邻里间的口角。
“大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孟浩急了,“当年你在江南,整肃吏治,清剿匪患,那些地方豪强听到你的名字都两腿发软。只要你登高一呼……”
“我已脱下戎装。”张奇打断了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提起沸水,冲入壶中。茶叶在水中翻滚,一缕清雅的香气升腾而起。
“我知道!我知道你发过誓!”孟浩的拳头在桌下攥紧了,“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党派之争,不是朝堂内斗!是家国大事!是无数百姓的性命!”
周文拉了孟浩一把,示意他冷静。“孟浩,你别逼大哥。这事,没那么简单。”他转向张奇,斟酌着说道:“大哥,孟浩说的虽然冲动,但也是实情。现在朝中无人可用。能打的将领,要么年迈,要么就是那些世家子弟,只会纸上谈兵。皇上……其实也想起了你。”
张奇倒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壶嘴悬在半空,热水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周文继续说道:“宫里传出消息,皇上在御书房,对着江南的地图枯坐了一夜。几次提起你的名字,但……又都放下了。”
“为什么?”孟浩不解地问,“大哥的能力,皇上最清楚!难道他还信不过大哥?”
“不是信不过。”周文叹了口气,“是不能用,也不敢用。大哥你刚立誓归隐,言犹在耳,皇上若是立刻下旨召你回朝,岂不是陷你于不义?再者,你如今的身份……有些言官本就拿你娶了两位夫人的事大做文章,说你‘德行有亏’。若再将江南军政大权交给你,怕是朝堂上又要掀起一场风暴。”
“德行有亏?”孟浩怒极反笑,“我大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九死一生,换来这江山安稳!他们那帮人,除了会动嘴皮子,还会干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评判我大哥的德行?”
张奇将第一泡茶水倒掉,重新注水。他给自己、周文和孟浩各倒了一杯。天青色的杯中,盛着明黄的茶汤,清澈见底。
“喝酒的人,谈什么茶。”他端起一杯,递给孟浩。
孟浩没有接,他红着眼圈,盯着张奇:“大哥,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今天,倭寇围的不是别处,就是这知味楼,你杀不杀?”
张奇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
孟-浩步步紧逼:“你为了守护这个家,可以杀人。那江南的千家万户,就不是家了吗?他们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想安安稳稳吃几口热饭!就因为你的一个誓言,他们就该被屠戮,就该家破人亡吗?”
“孟浩!”周文厉声喝止。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杨莺和杨燕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廊下,她们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脸上满是担忧。她们看着那个男人,那个发誓要守护她们一生的男人。
张奇缓缓地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没有看孟浩,而是看着自己放在石桌上的手。那双手,曾经握过刀,染过血,也曾批阅过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而现在,它每天做的事,就是劈柴、挑水,或者像现在这样,摆弄一套精美的茶具。
他想起了自己的誓言。
“我此生,只为守护这家、这院、这两个人。”
他做到了。这几个月,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安宁、最像一个人的日子。他几乎快要忘记战场上的血腥味,忘记权力场里的尔虞我诈。
可是,孟浩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进了他用安稳构筑起来的硬壳,刺穿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我的安稳,是建立在别人的水深火热之上吗?
他猛地站起身,强大的气场让孟浩和周文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没有说话,只是抓起桌上那把冲泡茶叶的紫砂壶,走到墙角,对着坚硬的青石板,狠狠砸了下去!
“砰!”
紫砂壶应声而碎,茶叶混着热水溅了一地。那股他试图品味的清雅,瞬间被泥土的气息所取代。
“大哥!”周文和孟浩都惊呆了。
张奇没有理会他们。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后门,一把拉开门栓。
“大哥,你要去哪?”孟浩追了上来。
“喝酒。”张奇头也不回地吐出两个字,身影很快消失在深邃的巷子里。
院子里,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周文和孟浩,以及两个满脸惶然的女子。石桌上,那套天青色的汝窑茶具静静地立着,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寂的光。其中的一只茶杯旁,还留着一道浅浅的水渍,仿佛是谁落下的一滴,来不及擦干的泪。
周文走过去,捡起一片紫砂壶的碎片。碎片还带着余温,像一颗不甘冷却的心。他喃喃自语:“这天,终究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