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楼的门板上,挂了一块“东家有喜,暂歇三日”的木牌。
马车在后门停稳,张奇先跳了下来,随后转身,扶着杨莺和杨燕。巷子里空无一人,但姐妹俩还是不自觉地拉了拉头上的帷帽,遮住自己的脸。街头巷尾的议论,像无形的针,即便隔着墙,也扎得人生疼。
“进去吧,到家了。”张奇的声音很平静。
他推开后院的门,一股熟悉的茶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没有金銮殿的辉煌,没有九龙壁的威严,只有几株半枯的梧桐,一口青苔斑驳的古井。
这里是人间。
杨莺和杨燕摘下帷帽,看着这个不算大的院子,紧绷了一路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杨莺走到井边,打起一桶水,自顾自地洗起手来,水花溅在她的裙摆上,她却毫不在意。
杨燕则走到张奇身边,轻声问:“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结束了。”张奇回答,“镇北侯还在,张奇也还在。只是换了个活法。”
“那我们呢?”杨燕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નાના的颤抖,“我们算什么?你为了我们……值得吗?”
张奇没有回答值不值得。他伸出手,不是去碰触她,而是指向院角那张石桌:“去,把那儿擦干净。再搬三张凳子过来。”
杨燕愣了一下。
“听不懂?”张奇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们成亲,总得有个地方拜天地。”
这话一出,杨莺打水的动作停了。杨燕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这不是她们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结局,却又比任何一种都来得更直接,更安稳。
“我……我去拿红烛!”杨燕转身跑进了屋。
“我去备茶。”杨莺也放下了水桶,快步跟上。
院子里只剩下张奇一个人。他走到石桌旁,用袖子拂去上面的落叶与尘土。昨夜在宫中放弃的一切,在此刻,才真正有了实感。那不是失去,而是一种卸货般的轻松。
没过多久,周文和孟浩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张奇在军中过命的兄弟,都是些不起眼的小旗、总旗,如今也都在京营里混个职位。他们提着酒,带着肉,脸上挂着不知是喜是忧的复杂表情。
“大哥!”周文一进门就嚷嚷,“你这事办的……真他娘的提气!又真他娘的可惜!”
孟浩没说话,他把手里的酒坛子重重地放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是个粗人,在战场上是张奇的左膀右臂,此刻却像一头被困住的猛兽,浑身都透着一股憋闷。
“可惜什么?”张奇给每人倒了杯茶,“求仁得仁,有什么可惜的。”
“那爵位!那九门提督!京营总戎!”孟浩终于开了口,声音又粗又硬,“大哥,你一句话就能让整个京城的防务换天!就这么……扔了?”
“不扔,难道等着被人从手里抢走吗?”张奇端起茶杯,“与其被人逼到悬崖,不如自己先找条下山的路。”
“可那不是下山!那是跳崖!”孟浩一拳捶在桌子上,“王振那阉人会笑死的!李默那酸儒会以为他赢了!我们北征死去的那么多兄弟,他们会怎么看你?”
“他们已经死了,看不到了。”张奇的回答冷得像冰,“我活着,就得为活着的人着想。”
他说着,看向从屋里端着红烛和香炉出来的杨莺杨燕。姐妹俩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虽不是嫁衣,却也显得郑重。她们的出现,让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周文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孟浩,少说两句。大哥的决定,我们照办就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来,喝酒!”
“我不喝这杯喜酒。”孟浩推开了周文的酒杯,他盯着张奇,“大哥,我只问你一句。你甘心吗?你这一身本事,就用来在这后院里泡茶、种花、陪女人?”
这话问得极重,也极不客气。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其他几个兄弟都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杨莺和杨燕的脸上血色褪尽,她们拿着红烛的手微微颤抖。
张奇没有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孟浩,然后站起身,从杨莺手里接过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石桌上的香炉里。
“孟浩,你跟我最久。你该记得,在土木堡,我们吃的是什么?”
孟浩一怔,下意识地回答:“草根,树皮……还有,还有死人肉……”
“那我问你,好吃吗?”
孟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好吃。”张奇替他回答,“可为了活命,得吃。现在,我有安稳饭吃了,我不想再啃树皮,不想再吃死人肉。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吃几口热饭,喝几口热茶。这有错吗?”
他转向院中的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张奇,今日在此,对天立誓。从此以后,脱去戎装,再不问朝堂之事,再不涉党派之争。我此生,只为守护这家、这院、这两个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孟浩的身体晃了晃,他看着张奇,又看看那对姐妹,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抓起桌上的酒坛,仰头就灌。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好!说得好!”周文带头鼓起掌来,“大哥,兄弟们都支持你!以后这知味楼,就是我们的家!谁敢来找麻烦,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对!谁敢来!”
“恭喜大哥!贺喜大嫂!”
气氛总算热络起来。
张奇拉过杨莺和杨燕的手,对着石桌上的香炉,郑重地拜了三拜。
一拜天地,谢苍天有好生之德,让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二拜高堂,可惜他张奇父母早亡,只能在心中遥寄一份哀思。
三夫妻对拜。
当他和她们直起身子时,这场简单到寒酸的婚礼,便算礼成了。没有宾客盈门,没有凤冠霞帔,只有三五至交,两杯清茶,一颗落尽了繁华的真心。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马车声。
众人立刻警觉起来。周文和孟浩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后门外躬身道:“请问,哪位是张……侯爷?我家主子命我送一份贺礼来。”
张奇走了出去。
门外停着一辆极其华贵的马车,车帘紧闭,但从角落露出的徽记,张奇认出,那是龙雨凰的座驾。
她来了,但她没有进来。
管家递上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我家殿下说,恭贺侯爷新婚之喜。宝剑赠英雄,好茶配佳人。侯爷如今既是佳人相伴,当配这世上最好的茶。”
说完,管家行了一礼,便转身上车,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张奇捧着木盒回到院中。
孟浩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大哥,谁送的?”
张奇没有回答,他打开了木盒。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神兵利器,而是一套精美绝伦的汝窑茶具。天青色的釉面,温润如玉,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茶具旁,还有一小罐用明黄丝绸包裹的茶叶。
周文识货,凑近一看,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贡品‘云顶金针’!一年只产二两,全都进了宫里!还有这套茶具……天呐,这比一套宅子还贵!”
所有人都被这份厚礼镇住了。
张奇却拿起那罐茶叶,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他闻到的,不是茶香。
而是一股熟悉的,久违了的,属于权力的味道。
他将盒子盖上,随手放在了一边。
“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