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的马车在暮色中驶回,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张奇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被一纸内侍传来的口谕,请到了宫中,参加为他举办的庆功洗尘宴。
宴设在体元殿,比白日里的奉天殿少了些肃杀,多了几分奢靡。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舞女们的水袖甩出香风阵阵。金樽玉盘,佳肴满桌,可这一切都暖不热张奇心里的那片寒凉。
他被安排在武将首位,一个离皇帝不远不近的位置。文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时有人朝他这边投来一瞥,随即又低声交谈起来,那副模样,像是在欣赏一头被拔了牙的笼中困兽。
“侯爷,”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张奇转过头,是兵部尚书王振。一个年过半百,养得白白胖胖的老头。他端着酒杯,脸上堆着笑:“侯爷今日在殿上,真是舌战群儒,威风不减当年啊。”
张奇没说话,只是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朝他示意了一下。
“不过,”王振话锋一转,凑近了些,压低了嗓门,“侯爷,这京城不比边关。边关认的是刀,是功劳。这京城里,认的是规矩,是人情。你刚回来,有些事,急不得。”
这番话,听着是劝慰,实则是敲打。张奇心里冷笑,急不得?他若是不急,只怕明天弹劾的奏章就能堆满皇帝的龙案。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今天甩出四个字“容后再议”,就是把一把刀悬在了他的头顶,看他如何选择。是低头,还是等着刀落下来。
“王大人说的是。”张奇呷了一口酒,酒是御赐的好酒,入口绵柔,回味却辛辣,直冲喉咙。
“侯爷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又一个官员凑了过来,是吏部的侍郎,“只是这德行,亦是为官之本。今日之事,虽陛下宽宏,但终究落了话柄。侯爷日后行事,当三思,莫要辜负了圣恩。”
“是啊,镇北侯乃国之栋梁,更应为天下表率。”
一句句“为了你好”的话,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张奇的血肉里。他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换来的不是信任与荣耀,而是猜忌和规训。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抬起头,看向御座上的皇帝。皇帝正在欣赏歌舞,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对这边的机锋一无所觉。但他知道,皇帝在看,在听,在等着他的反应。等着看他这匹桀骜不驯的战马,会不会被这文官集团编织的缰绳套牢。
张奇放下了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让围着他的几名官员瞬间安静下来。
他站了起来。
整个体元殿的乐声仿佛都为之一滞,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无数道视线聚焦在他身上。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从席位中走出,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殿中央。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甲,那上面还带着宣府的风霜气息,与这殿中的富贵香气格格不入。
然后,他撩起前襟,双膝跪地,对着御座上的皇帝,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臣,张奇,有本奏。”
乐声停了。舞女们惶恐地退到了大殿两侧。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张奇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御座上的皇帝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镇北侯,有何事要奏?今日庆功,不论国事。”
“臣所奏,非国事,乃是私事。”张奇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臣自知德行有亏,不堪为天下表舍。今日在奉天殿上,更因家事败坏朝纲,玷污圣听,引得众位大人非议。臣辗转反侧,羞愧难当。”
李默就坐在不远处,他本来正与同僚幸灾乐祸地看着张奇被围攻,此刻见到这番景象,不由得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张奇会来这么一出。
“臣在北境多年,大小战阵经历百余场,身上箭创刀伤数十处,旧疾缠身,早已不堪驱驰。”张奇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今幸得陛下天恩,蛮虏已退,边境暂安。臣以为,自己身负顽疾,德行有亏,实不敢再窃据高位,忝为侯爵。”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臣恳请陛下,收回臣‘镇北侯’之爵位,允臣卸甲归田,还乡颐养。臣只求保留一虚衔,聊以慰藉祖宗英灵。恳请陛下恩准!”
说完,他将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死寂。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了。震惊,错愕,不解。谁也想不到,张奇,这个刚刚被封为侯爵、权势滔天的武将,竟然会在庆功宴上,主动请求辞去所有封赏和职务。
这不是以退为进。这是自断臂膀,自毁长城!
王振的嘴巴半张着,手里的酒杯都忘了放下。李默更是脸色煞白,他本意是想用礼法打压张奇,挫其锐气,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把桌子给掀了。一个连侯爵之位都不要的人,他还能用什么来拿捏?
皇帝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淡然的伪装。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下御阶,亲手将张奇扶起。
“镇北侯,你这是何意?你为大明立下不世之功,朕刚刚封赏,你就要辞去?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朕?以为朕是那刻薄寡恩之主吗?”
张奇任由他扶着,却依旧躬着身子:“陛下,臣心意已决。臣不是功臣,只是一个幸存下来的兵。臣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与其将来犯下大错,累及圣明,不如今日激流勇退,为自己,也为陛下,留几分体面。”
“胡说!”皇帝的斥责听上去中气十足,“朕不准!你是国之柱石,大明需要你。来人,将镇北侯的奏折给朕烧了!”
立刻有太监要上前来。
“陛下!”张奇猛地抬高了音量,挣开了皇帝的手,再次跪了下去,“若陛下不准,臣今日,便长跪于此,不起!”
君臣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就这么僵持在大殿中央。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盯着张奇,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作伪。但他失败了。张奇跪在那里,像一截风干的木桩,顽固,且决绝。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逼宫。用放弃一切的方式,来逼皇帝做出选择。
良久,皇帝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与……释然。
他缓缓转身,走回御座。坐下的那一刻,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也罢……”他摆了摆手,“既然你心意已决,朕若强留,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他看向殿中百官,缓缓说道:“镇北侯张奇,为国征战,劳苦功高,身染沉疴。今上表请辞,言辞恳切,朕心甚慰,亦感不忍。”
“朕准其所请,免去其‘九门提督’、‘京营总戎’等一切实职。‘镇北侯’之爵位,仍予保留,食双俸,以彰其功。望其好生休养,莫负朕恩。”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给了张奇面子,也全了自己爱惜功臣的名声。但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从这一刻起,那个权倾朝野的镇北侯,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被供起来的荣誉牌位。
“臣……谢陛下天恩!”张奇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地面。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回府歇着去吧。”
“臣,告退。”
张奇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他转过身,迈开大步,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牢笼。
殿外的夜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他攥了攥空无一物的手心,那份被他捏得变形的圣旨,似乎还留有余温。
这一次,他没有觉得冷。
只是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